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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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有一条公路。在公路旁长长的绿色安全护栏与微斜的电线杆垂直相交的地方，每到盛夏的时候，当有人路过这里时，他们都会看到几朵鲜艳欲滴的红色的牡丹花。

那是多年前爸爸亲手种下的。我起初想它的来历必定不凡且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但当我问起爸爸红牡丹的由来时，爸爸却告诉我，说那是他从别处挖来移栽过来的。关于它——那花——并没有寓意，也没有故事。但我却不这么认为。至少，它对我而言，是有些意义的。

那年——也就是2018年——盛夏。正值学校放暑假。在我还没想好假期去哪儿“见见世面”的时候。爸爸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如果我没什么要紧事儿的话，希望我能回家一趟。

爸爸的事儿或者家里的事儿，我从不过问。因为在爸爸心里哥哥更能堪当大任。但即便我不过问家里的事，我也能依稀知道一些家里的大小琐事。哥哥一有空时总对我说起爸爸，说爸爸对他总是过分苛责。当他和爸爸处理事务的意见不合时，哥哥便会说我在这问题上一定比他们有更好的主意。但爸爸却对哥哥的话不以为然，他每从哥哥那里听到一次有关我的好话时，他那以往所摆出的那副满脸不屑的样子就会在他的脸上再次浮现，且比以往的不屑更甚几分。在我的记忆里，爸爸总是这样。

2018年夏季。在山路边上的新家能住进去人之前的一个月前，我回去了一次。在那次之前我也曾离开过，也曾回去过。但那次回去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带给我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时隔多年的今日，我依旧能回忆起当年的景象：宽阔平整的公路上大巴车和轿车不断驶过，却再也带不起半点的尘土飞扬。从车窗向外望去，每隔几分钟就能看到几户新建好的或者正在建的房屋。新建成的房子有的门前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谷物，有的则落了锁。在建中的房子有的刚打好地基，随处可见几根钢筋从水泥中拔地而起，且有直插云霄之势。旁边混凝土搅拌机的罐体锈迹斑斑的外壳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罐体下的电机被塑料包裹着，上面还盖着几块渗进水泥的薄木板。老家的一切都在岁月的无言中或多或少悄悄改变着。而与之改变相左的，即唯一没发生变化的，是这大山中的风景。山水依旧美丽，空气依旧清新。

事实上，回到家的我并没有帮上爸爸什么忙。其原因可能与我推迟启程回家的时间有关。

七月初下过一场暴雨，之后的一个周里都是阴雨连绵。就在那次暴雨之后的一天下午；在本学期最后一节高等数学的课堂中，连续数次的手机来电振动提醒激起我烦闷的情绪。那是爸爸从老家乡下打来的。在当天课程结束后，我抽空拨了回去，和爸爸说明了未能及时接听电话的缘由。在得知老家的新房即将建成需要我回去帮忙时。我为新家即将完工兴奋不已。但又因不能为爸爸分担家里琐事而感到羞愧。我突然想起之前在课堂上表现出的烦闷情绪，忽觉自己在心底做了一件无法饶恕的错事。我不由得懊悔起自己，为自己未曾真实做过一件事而对不起爸爸。

因为临近暑假的缘故，我许诺爸爸在月底前放暑假时回去。但老天不作美，连续下雨致使回家途中的一段隧道坍塌。我不得不退了早已经买好的车票推迟回家。好在不久后，在八月初的时候路通了。我定了8月11日的车票，当日一早简单清点下行李便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时隔一年，当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归途时。心里俨然没有了往常归家时的那种喜悦与洒脱感。有的只是无力的疲惫，焦虑与慌乱。倘若说往日归家时的那种喜悦是孩子特有的脾性的话。那么这种无力疲惫的虚脱感就像是某人行差踏错后理应料到的不可控的后果。我迫使自己停下烦恼的思绪，不去想那些多年后依旧会困扰着我的问题。我斜靠在列车的车窗边缘。在刺眼的阳光下眯着眼望向窗外，我努力想寻找到一些能让我提起兴致的东西。但随着列车进入隧道，我心中最后燃起的一点希望之光也随之被黑暗一起吞灭。

回家后的那几天天气异常炎热。那几日的太阳就像个大火球挂在苍穹。光线灼人，刺得行人睁不开眼。公路上，不时有一股股的热浪迎面扑来，让人下意识中喘不过气来。知了不知疲惫的叫着，给人带来一种夏日特有的烦躁，没有一丝风，大地活像一个蒸笼。

夜里。睡在公路边临时搭建起的棚屋里，风扇整夜不连歇着吹着热风；躺在狭窄的棚屋里那张不怎么大的折叠床上，预想下一刻蚊子将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听着近在耳旁的虫鸣声，还有身旁那侧爸爸此起彼伏如打雷的鼾声。好几个这样的夜里，我都未曾入眠。

那时候，新家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后续将进行建筑的装饰与装修等。后来的几天里，在棚屋与即将完工的新家中间的那片空地上，停了辆小型的三轮货车。在货车的周边摆满了诸多用于装修新家所用的材料：能映出人影的不锈钢门、由双层玻璃制成的窗子、方形的卫生间地板砖、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八月底的一天，新家建成。我和爸爸从棚屋里搬了进去。也就在那天夜里，我回家以来第一次在爸爸的脸上看到笑容。在我的记忆里，每当爸爸遇到能使他开心的事情时，他都会喝上几杯。起初他是一个人喝，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索性也带上了我。

夜里的风倒有点凉意,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到几颗星星。我点燃蚊香从屋里走出来时，正看到爸爸坐在公路边儿一块石头上乘凉。他的右手位置有一个光点在朦胧的夜色中忽明忽暗地交替闪烁着。在那一刻，一个捉弄人的念头从我心头闪过。我抿着嘴,弓着腰,蹑手蹑脚地从公路侧边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着爸爸所在的地方靠去。

但当我还未走近时，爸爸当下那看似理所当然的动作却已经证实他发现了我；爸爸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快速地熄灭了那根旱烟。接着装出一副被夜色美景陶醉其中的样子。看着眼前的爸爸，我想起了小时候做了错事的我生怕被他责罚的样子。不知为何，我不禁笑出了声来。

“你，都看到了，”爸爸说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要告诉你妈妈，好吗？”

我没有说话。我在他右手边一块石板上坐下。从他身后捡起那根刚刚被他熄灭的旱烟，用刚刚点蚊香的打火机点燃。我双手递给爸爸。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少抽一些好。”

爸爸接过烟的时候，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我；坚硬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黑的泥巴。我能感受到，那是一双干瘦且布满老茧的手。我在想，爸爸的脸是否也和他的手一样，清瘦或者颧骨突出呢？好像好久都未曾仔细看过爸爸了呢。

“房子盖好了，我这心里高兴啊。三娃子，你还别说，真就踏实。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了。”说完。爸爸“吧嗒吧嗒”的抽了两口,。我似乎能看到爸爸的眉头突然舒展了很多，胡子一抖一抖地笑了起来，样子十分可爱。

或许在爸爸看来，房子盖好的确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儿。但我心里却有些失落起来。因为我真的未曾帮上爸爸什么忙，我为自己帮不上爸爸的忙而郁闷着。我想起当初爸爸催促我回家帮忙的事儿。记忆里爸爸一直是个要强的人，只有在遇到他解决不了的困难时，他才会打电话麻烦我们兄弟二人。爸爸在此刻越是表现的开心快乐。我就会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爸爸，我.........”我想对爸爸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上来。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证实了我是一个怯弱的人。

“农村就是好啊，他们拉着我搬去城里，我都不去呢。”爸爸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三娃子，等你们以后在城里买房了，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啊，可不能忘了。每年也不要你们回来太多，两三次就可以了。”我知道爸爸口中的“你们”不单单说的是他的孩子。还有他孩子的家人们。

“我觉得少了些什么......”我岔开话头。我最终没有对爸爸说出心中的歉意。爸爸对我未来的期盼充满信心且寄满希望。这让我觉得，一句口头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什么。唯有让爸爸的那份期望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现实，才是对爸爸最好的赔礼。

“少了酒。”爸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匆忙跑回棚屋里，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因为过于匆忙，我忘了拿开瓶器。当我将两瓶啤酒放在公路旁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准备转身回去取开瓶器时。爸爸却叫住了我，“不用了，已经开了。”我一回头，看到爸爸已经开好了一瓶。是用牙齿咬开的。我惊讶于爸爸的举动，但也只是一瞬。我似乎快要忘记了爸爸的这一独特本领。我灰头土脸回来坐下，也学着爸爸的样子用牙齿开另外一瓶。不出意外的，在伴随着一阵哈哈大笑声后，我无奈地将酒瓶递给了爸爸。

“我觉得我们需要做点儿事情，需要一些东西。一些可以用来纪念的东西。最好是能够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能记起今天的某个东西。”在爸爸打开第二啤瓶喝了一口后。我突然向爸爸提议。

“不错，好主意。”爸爸打了个酒嗝，说道。

那天夜里，爸爸和我都喝醉了。我们互相打趣对方酒量之差。直到很晚我们才睡去，那夜我睡得很好，没有被爸爸的鼾声所影响。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是爸爸在过生日；爸爸就坐在新家堂屋最中间的位置，正和一个比他小几岁却同样不失风采的妇人说话，那是妈妈。他们的容颜看上去老了不少，但精神矍铄。他们炯炯有神的眼里充满了开心的泪水。爸爸周围坐满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但我只需看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我的亲人。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拉着我让我过去坐下。我坐在爸爸右边的位置，随后听到了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

一个有雨的午后，我从邻居家归还东西回家。当我走到门前一处被众多石头围成一圈的一株植物面前时，我被那朵娇艳饱满，花瓣重重叠叠的牡丹花吸引住了。后来询问爸爸它的来历，爸爸说那是他从一位友人那里要来的。爸爸还说，那花每年都会在夏季盛开，且盛开的时间够久。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未告诉爸爸牡丹花的习性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那花的真实名字。

之后的每一年里，等到盛夏的时候。当有人路过这里时，他们都会看到几朵鲜艳欲滴的红色花朵。当有不识花的人询问时，爸爸都会耐心地对那人说，这是牡丹花，它的花期很长，它每年都会在特殊的季节盛开。

重要的是，它能给人希望。是的，给人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