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

西海之滨有群山，叫南山，南山之上有位神，叫石美。无论是山还是神，提起来，世人不知所云。

南山山主石美，世间顶尊贵的存在。便是如今的天帝，若是想要拜见于她，都要沐浴焚香、不饮不食，闭关整整九日，磕上三十三个长头，还得看她心情如何，若是碰巧她不大爽利，便是一界之主也只得行个大礼恭敬问安告退，乖乖的吃闭门羹。

年轻的神灵，无不对她敬仰尊崇羡慕至极，据传她那一身神力浩瀚无边，弹指间便可摧崩山川，枯竭四海，仪态万方，大气端庄，远古上古神女无人能出其右，中古近古的女子难以望其项背。

可若有子弟问及家中长辈，那些历经了远古上古的老一辈，都会沉默许久，绝不谈及当年旧事，只剩轻声叹息，“她啊，着实让人心疼的紧啊！”

001

“兄长，你让开，放我出去！我就是去游历一番而已，家里有你有父尊，能出什么大事儿？再者说了，你儿子都早已满处乱跑了，怎的偏就得拘了我呢？”石美她圆睁双目，语里透着十分不满。

“丫头，你且委屈些日子，不许你出宫门是羽嘉爷爷的意思，怹老人家的话如何能不遵从呢？”美如冠玉的男子出言安抚。

“那老头儿就没安好心！他的话我也信得？”石美挑了眉。“远的不提，三百年前他说我有大灾，九年之内不准踏出卧房一步，结果是他拿了介潭爷爷的宝贝，偏说是我闭关得用的。”

“百年前输了我盘棋，便说我有水难，非要关我三十七日，五十年前爷爷送我的金鳞他看上了，我不乐意给他，他第二天就说我有雷劫，要关我七个月。我活的这十几万年，他有几年没说我有劫难的？”石美扳着指头一件一件的数了，歪着头看着男子。

男子无奈叹了口气，“前辈说了，这次绝不是玩笑。”

石美眼皮都没抬一下，修着指甲，“他哪一回说是玩笑来着？不是都说是我真有劫难吗？要全听了他的，我老早就闷死在宫里了。”

男子却不再说话了，石美也不纠缠，“兄长，我就不难为你了，省得那老头儿没欺负成我就拿你撒气。”她右手手指在空中写了几个白色的字，说了声“去”。

石美转身坐到玉凳上，手臂轻轻搭在桌上，头枕在微微屈着的手上，得意的看她兄长，“这不就结了，就算是父尊亲自来拦我也不成了，羽嘉那老头儿要是敢过来，看我不拔光他的胡子泡酒喝。”

她兄长却拧了眉头“世伯娇惯你，你也断不可失了礼节。”

“你说礼节？这小丫头哪里有过？建马，去告诉你父亲，我已卜过卦，这丫头，运道极佳，我带走了。”院中现了一人，一身玄衣，明明是轻笑的站在那儿，便已有了逼人的气势。

“你终于来了，我不找你，你就不知道过来救我不成？”石美跑到来人身边，牵起他的袖摆，是在她兄长面前都没有的亲昵与娇柔。

来人刮了刮她额头，“好，是我错了，走吧！”抓起她的手腕，便没了身形。建马低了头，“建马恭送世伯。”

002

“玄冥，人间的人可真是奇怪，连我侄儿都有了宗祠，怎么偏偏没有我的？那小子哪里做过什么？三不五时的就闯祸，我给他善了多少后？好事儿都是我做的，名声却全被他得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玄冥带着石美隐了行迹逛了人间的庙宇，石美挽着他的臂，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玄冥轻捏了捏她的颊，“怎么没这样的道理？麒麟这一点他肖似其姑啊！”石美鼓起了腮，小声嘟囔，“我哪有？外面不是都说我大方知礼，优雅至极的嘛。”

“是啊！就是我们优雅知礼的小石美，想见我的时候从不论时间地点，单就是我沐浴之时，直接到汤池边也有个千八百回，更别提这些年我给她解决了多少事儿，才硬生生的撑住了她端凝肃穆、大气庄严的传言，可我们这些老辈子的神哪个不是谈她色变？”玄冥笑得戏谑，语气中带了几分觊觎。

石美低着头用手指绞他的袖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变了脸色，甩开了他的臂，狠狠的盯着他，红了双眼，“玄冥，神界无岁月，别在我面前提老，我定然是要嫁你的。你也欢喜我，不是吗？”

玄冥看着她，眼神温柔，“丫头，我是你世伯，还是你半个师父，我视你如亲生女儿。你对我，也只该孺慕。”

“玄冥，莫要在我面前提规矩辈分，石美胡闹是出了名的，我不在意那些个东西。你告诉我，哪个父亲会陪女儿胡作非为，任女儿唤自己的乳名？玄冥，我本不愿说破，是你逼我的。”

石美冷了声音，“水神宫的规矩戒备有多严？别说以我年少时那半吊子的法力，就是以我如今的神力，若不是你给我下了术，如何能不露行迹的来去自如，随意闯宫？”

“漫说是我，就是羽嘉，介潭，我祖父，离你五十步之内又如何能不被你察觉？分明是你在我五万年岁时把自己的玉牌给了我，那玉牌有你半身神力，日日养着我，恐怕这事儿连我父尊都不晓得，羽嘉老头之所以要关着我，祖父由着他，也不过是察觉了我的炁同你的如出一辙。”

石美眼中有了泪光，声音颤抖，“我六万岁时不经意听到了羽嘉同我祖父的谈话，才明白你堂堂神尊为何闭宫不出，我当日能活，不过是因为这块耗你半身神力的玉牌。我才明白，为何翻遍神界，都找不出第二块同样的玉料，堂堂上古尊神的半身神力，世间又如何还能再有呢？玄冥，你心悦我，我早已知晓，本想等你告诉我，却不成想你被伦理束缚得太深，深到不敢说爱我。”

石美合上了双眼，“玄冥，我今天回去就会闭关，我等你找我父亲下聘，你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万年不来，我等万年，你若一直不来，我便在我宫里等这一生，反正我上面有父兄担着，我做什么都好，我这一生很长，可我只要你。”

石美眼中含泪，望着玄冥，合上眼，有泪顺着眼角滑下，然后消失不见。玄冥站在那儿，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天色昏暗，他才慢慢睁开眼，离开。

003

石美自那天回了天界后，在自己寝殿里闭门不出，神不需要进食，只吸收天地灵气便好。石美身份高贵，自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所以自小便可算得上清心寡欲，唯独贪恋口腹之欲，可这回，确实真的像个神了，不吃不喝，只沐浴和修炼。

建马看她这样，心疼到了极点。她是他的妹妹，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自小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无尽岁月却也无尽寂寞的上古神界里，她是独有的那抹鲜活的异色，他虽从不说起，却一直视她为骄傲为至宝，可她现在却失了颜色，他却无能为力，甚至父尊也干预不得。

可他不知道，他的父尊，如今正在水神宫内和那位商讨婚典事宜。玄冥与石美的婚事是大事，顾虑自然颇多，石美的父亲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告诉旁人，连自己的子女也不能，也正因如此，石美一生，都不曾知晓他曾真的愿意为了自己打破他坚守的规矩伦理，不曾知晓自己曾是他想迎进宫门的妻，她曾只差一步就成了水神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可终究，差了一步。玄冥同应龙，也就是石美的父亲，用了三个月商议好他和石美的婚事，正准备上门提亲时，魔界祸乱人间，起兵攻上天界，玄冥带兵出征，不幸，遇难身亡。

那日，江海逆流，万兽齐哀。那日，石美出关，亲接遗体。那日，神界皆白，众神泪目，唯独石美一人，一身大红色衣裙，那红似火似血，石美笑着将玄冥放进玄晶冰棺，葬入西海之底，她灌了自己一坛酒，便进了战场。

那一战，魔界大伤，将帅尽亡，君主丧了一身修为，非数十万年之功不得恢复元气，而石美，杀红了眼，几乎是没了命，那快玉牌有了裂痕，若不是她祖父毛犊亲临，怕是也就归于虚无了。

她去了西海，定居在南山，是羽嘉为她毛犊介潭往山上送了不少活物，她最爱呆在杻阳山，因为那里，有许多许多的玄龟。

她是毛犊之孙，应龙之女，建马之妹，麒麟之姑，她生来便拥有太多太多，可是她追求了十几万年的人，却不在这世上了。她爱的，是那个水神，那个司命，那个葬在西海的玄冥，世人尊他为——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