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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儿是我的小童仆

龙儿是我的小童仆

作者: 好奇的大孩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3-09 21:33 被阅读23次

     

    龙儿是我的小童仆

       在天宫月楼当月老柳玉的小童仆的时候,我时常跑到嫦娥的广寒宫里去偷懒。

    柳玉,是我的上司,也就是那个被凡人好生供奉在庙里,美酒佳肴享用不尽,被尊为掌管人间姻缘的月老神明。而在我眼里,他实则是一个无酒不欢,一喝醉酒就爱说胡话的小老头儿。柳玉爱喝酒是天宫上出了名的。无论是哪路神仙,不管熟的还是不熟的,柳玉都可以自己去混个自来熟,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还没收着请帖就自己去了。柳玉爱喝酒,尤其爱喝嫦娥酿的酒。嫦娥仙子深居简出,心里记挂着伐树的吴刚,便将她的思念全部灌注进了她酿的酒中。“这酒,性寒,有情。”柳玉如是评价嫦娥的酒,而我撇撇嘴,表示无法理解他嗜酒如命的心情。在天宫月楼时常是这样子的情形,柳玉吩咐我理姻缘簿,我却忘在脑后,不是偷偷溜到南天门偷听顺风耳和千里眼的人间情报,要不就跑到云梯上俯瞰雷公电母施展法术。有时,我会帮嫦娥去看看伐树的吴刚。看着看着,仿佛那份悲伤是自己的了。于是,我再跑回天宫月楼打趣柳玉。这时候的柳玉因为先前喝了我从广寒宫带来的桂花酒,就忘乎自我,大发诗兴,早就忘记了给我的任务。

    初见柳玉时,我才是一个五百岁的小童仆。如果不是柳玉爱偷懒,美其名曰要收徒,我可能还一直待在观音娘娘的身旁,替她擦拭她手中的净水瓶。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夕阳沉醉的黄昏,一个老头,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跑到观音娘娘前说请求帮忙找个徒弟。这个老头身子瘦削矮小,左手拿着一壶酒,满脸红光,说话间喷着酒气。正当我要劝观音娘娘三思不要被哪路子小仙欺骗时,柳玉斜眼看到了我,醉眼朦胧,他就这样把我看成了一位小少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小少年,我就收i为徒吧!”说着,他就要让我跪下。观音哭笑不得,拿这老头没办法,看着我愁眉苦脸,只好劝慰我,“楚染,你就去当他徒弟吧!”此后,拜柳玉所赐,我成功地告别了一身白裙,换上一身黑装。天知道柳玉向天上的织女为我到底订制了多少世纪的男装!从此我的衣橱里只有深沉的青灰色或黑色。我向柳玉控诉,然而喝醉酒的柳玉美其名曰:“朴素简约,翩翩少年当如斯。”

    万般无奈,我也就只好每天在心里咒骂这醉酒老头了。我不服气,因为柳玉自己就穿着的就是一身红衣,俨然人间的新郎官。柳玉虽老,心却不老,活脱脱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每每看到一头苍苍银丝的柳玉着那件大红色衣裳,我就在心里想柳玉是否也年少轻狂过?柳玉少年英瑞的样子又是怎样的呢?怕柳玉骂我,我问的最多的也只是月老的事情。比如说,什么是红线?有情人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有情人又是否可以终成眷属呢?我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柳玉总不耐烦,一边小嘴咂摸着桂花酒,醉醺醺地伏倒在案几上,一边念念有词:“何须月老连结理,自有姻缘戏恋人。”

    这句话,醉后的柳玉念了五百年,我也听了五百年。五百年后,我过生辰那天,柳玉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一边,给了我一颗灵药,说是给我的生辰礼物。我将信将疑地服下,却忽然觉得两眼一黑,要晕倒在地,隐隐约约听他吟诵道:“世人皆道爱情苦,谁人见之避三分。若能渡得天仙配,不枉吾发月老吟。”

    我身子轻飘飘地穿过重重洞穴,座座拱桥,层层云雾。我仿佛在一个悠长悠长的梦里,永不疲倦地穿梭,没有任何方向。周围没有人,只有我自己,还有那首诗不绝如缕。这个梦何其漫长,等我醒来时,我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天宫月楼,有的是一派人烟景象。

    现在,我正站在一座白色石坊桥。桥上行的是商人旅客,络绎不绝。桥下,街头闾巷,车水马龙,更是热闹非凡。耳边似受了轰炸似的,尽是四周摊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人群的欢声笑语。

    咦?这是哪儿?柳玉呢?没辙了,我只能大喊“柳玉——”,却不见他踪影。这小老头,想在我生辰这日诓我呢,我刚想跺脚大骂,却听见桥下一个人喊我。

    “姑娘,坐船吗?”宽阔的湖面上,有几只乌篷小船。其中靠近我的一只小船的船首上坐着个年轻人。这人穿着粗布短衣,笑嘻嘻地看着我,手上正剥着莲子吃。

    我环顾四周,又看看那个年轻人。没错,他确实是在叫我,可为什么是“姑娘?”难道?诶?我低头一看,什么时候自己身上穿着一套越罗衫,腰间佩着一块玉刻麒麟。再摸摸我头上的发饰,却是姑娘家的珠钗。

    “这是哪里?”我问他。

    “杭州西湖的早市。”年轻人一面回答,露出奇怪的表情,一面又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个问题:“姑娘,坐船吗?赶着这好天光,游一趟西湖吧?”

    我摇摇头,当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方才柳玉连哄带骗让我服下的什么生辰灵药必然是让我下凡历劫的药。早听嫦娥说过要继承柳玉月老职位的小童仆都必须在一千岁生辰那日下凡试炼,如此才有资格继续待在天宫月楼。如今照这情形,我就是来历劫的了。我不禁有些恼,这老头儿也真是做事前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想让我历劫却还要拿颗药丸忽悠我,连个心里准备都不给我。

    “姑娘,真不坐船吗?”那年轻人不依不饶,穷追不舍。

    “不坐!不坐!”我转身就走,一方面心里头盘算着该如何结束这场试炼,回去捉弄一下柳玉好让我解解气,另一方面,一阵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我不由地想起那位嫁给牛郎的织女在天上总说起人间美食,眼下既然我来了凡间,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吧。我勾起嘴唇,清浅一笑,抬头就看到了青青柳色间掩映着的一块招牌“客栈”。

    满心欢喜,我跑下桥,下一秒,就被势不可挡的人群给挤了回去。桥下的人来来往往,我被卡在了人流里,完全处于被动的地步。

    这是要逼迫我施用法术啊?我忍气吞声,饶是将手放下了。毕竟,我是要下一任月老,不能得罪供我香火的凡人。

    “神仙可是要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嗯,楚染,你真是个善良的神仙。”我小声嘀咕着,自我安慰。再环顾四周时,我已经被推到了一株古柳前。

    古柳下,跪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他虽穿打着布丁的短褐布衣,却也干干净净。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甚么模样。膝下压着一张黄纸,上书四个大字:卖身救父。

    看到这几个字,脑袋里不自觉地就蹦出了两个字“董永”。顿时我心里就乐开了花。因为遇见董永就意味着遇见七仙女,传言说七仙女是天庭上最美丽的仙子,但是自从被剔除仙班,下凡嫁给董永后,天庭上的后辈就再也无法一睹其芳容。虽然我是一个女神仙,却也神往七仙女的姿色。这点,我毫不讳言,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董永这凡人,要不是他拐走了七仙女,我说不定还能缠着七仙女教我怎么打扮呢。没错,我对柳玉给我的装扮至今耿耿于怀,好在这次我下凡,他没有又给我变出一套什么黑衣服。

    董永和七仙女?不对,那不是一千年前的事情吗?难道柳玉把我弄穿越了?算了,还是问问吧。

    “喂,你叫什么呀?”

    听到我问他,这少年郎才抬起头,环顾四周后终将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凌厉,无所畏惧,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这哪像是出来卖身的嘛。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不自觉,却感到有一只小鹿闯进了心房,心脏怦怦直跳。“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柳玉的诗句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这位姑娘,你不会是看上这位穷书生了吧?”一旁站着的是个穿着锦衣绸缎,大腹便便的地主,空有一副阔相,一边来来回回看着我和地上那位,一边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我满脸黑线,装作没听见,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他。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当惯了柳玉的小童仆,在此收一个小童仆陪我打发打发这时间,应该也不错吧?我低头,又扫了一眼那张字,心底一边纳罕原来他不是董永,一边试探性地问他:“商应龙?”

    他略略点头,算是回答我了。

    真没礼貌!算了,谁让你长得好看呢?我微微一笑,心情豁然开朗,伸出手趁他不留神就用手指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叫你龙儿吧。我买下你了。”

    他冷不丁受我这一击,又见我看上去是个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姑娘,面露怀疑之色,“姑娘,不要越礼了。”

    “就是你啦,龙儿。”我不依不饶,众人也跟着我起哄叫他“龙儿”。见状,我“嘿嘿”一笑,偷偷地从水袖里变出一捧金元宝。

    “怎么样?够了吧?”我继而问道。满以为他会欢欣雀跃,不成想他蹙起了眉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不是凡人最爱的金元宝吗?我捧着金元宝,在众人的鼻尖下晃悠了一圈,有几个伸手要拿的,我戏谑地一笑就转身拿开了,又把它们捧到他的面前,“可以买你了吧。”

    “太多了。”他轻声说。

    哼,原来只是个实诚正直的傻傻少年郎呵!有趣!我勾起嘴唇,莞尔一笑,拍拍他脑袋,“龙儿。我叫楚染。”

    就这样,给柳玉当了一千年小童仆的我也终于得了一次机会,收下了一个身无分五,不通法术的人间少年。这于我而言并不打紧,我在乎的只是少年的英俊容颜。如果嫦娥知道我在下凡在人间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估计她也会一展愁容,喜笑颜开吧。

    如今,已经是人间的两年后。龙儿还在我身旁,当我的小童仆。我们挽着手,一起走过川流不息的夜市。街巷两旁的柳色青葱,桃花迎风俏丽。西湖边,人家灯火,星星点点,宛若天上灯市。渔舟唱晚,响穷西湖之滨;摇橹钟声,击碎水下之影。我指着那日初见龙儿的古柳树,兴高采烈地要求他给我去折柳枝,回家后我好插在瓶里好好欣赏着。

    “怎么是折柳?桃花不好吗?”龙儿低头看着我,清浅地笑着。他的目光宛若天上星辰,澄澈如水。

    我一怔,脸蓦地一红,一把推搡着他往柳树下走,“龙儿,听话。”

    他摘下了,却不给我,只是凝视着柳枝,一本正经地问道:“楚染,当日你为何要买我啊?”

    我撅了下嘴,挥挥手,也不管他会怎么想,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本姑娘看上你的美色了!”

    果真,一听此话,他的笑容就僵住了。我还在那儿自顾得意,冷不防,脑袋上受了柳枝的轻轻一击。我佯装疼痛,揉着脑袋,待要打他时,他却走远了,站在一丛桃花下停住,给我以温柔的一笑。那笑,仿佛就是融化了昨日冰雪,变出一世桃花的一缕春风,暖暖地,吹进了我心底。就那样,留下隽永凝固的记忆。

    我的小童仆,龙儿,终于又能这样笑了。

    一年前,龙儿送走了他的父亲。自打此后,他都不曾笑得这般开心过。

    龙儿其实是个孤儿。本孑然一身,无处可走的他,在一个冬天赤着脚饿倒在姓商的大户人家门口。商老爷心善,收留了他,视他如己出。然而商老爷的长子却是一个败家子,与人赌博掏光了家底儿,末了,自己揩楷手,就撒下了卧病在床的亲生父亲。昔日商府的光辉不在,夫人泣血而亡,家仆四散而去,耄耋之年的商老爷尝尽了众叛亲离的滋味。身边只有自己收养的义子,龙儿,还悉心照顾着他。龙儿在商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时筹钱无措,只能想出“卖身救父”这一招,好让商老爷尽快得到医治。饶是龙儿有一片孝心,商老爷终究在一年前病逝了。

    龙儿守丧,连日跪在商老爷的灵柩前,不吃不喝,一声不吭。我找不到言语安慰他,也害怕伸出手给他一个拥抱,也就跪在他身旁。末了,我听见自己颤颤巍巍的声音,“龙儿。以后…我带你去闯荡江湖…游山玩水……”话一出口,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本一位他仍旧会保持沉默,却听他开口说“好”。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眼眶红肿,眼底蓄进了一整个冰雪世界。然后,他就忽然伸出手,把我揽在怀里,我听他念念有词:“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的胸膛温热,一如冬日暖阳。我歪歪头,听见他有力跳动的心脏声。我闭上眼,试图屏息静气,意外地感受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跳声。

    大概是动了凡心了。有个声音在我心底幽幽地说。

    我闭上眼,不理会它,只想着七仙女遇见董永是必然,因为七仙女在天上就已经知道自己爱上了他。而我呢?从那日我被人群推搡到龙儿面前,我戏谑他要买他那时候,我们的缘分也就此开始了吗?

    “楚染。”龙儿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嗯?”我含糊地应道,从左手上传来一阵温热。

    “这里人多,你可跟仔细了。”龙儿牵着我,对我莞尔一笑。

    “去哪?”

    “去月老庙。”

    我哑然一笑,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原来我不是人间的姑娘,我是楚染,是要位列仙班,继承柳玉司职的神仙。我来人间历劫,在人间已有两年,而天上,漫看云舒云卷,不过两日而已。我不在天宫月楼的这两日,天上不会有任何变化。柳玉会照样喝醉酒,然后躺在天宫月楼上空的祥云上,七天后才会醒来。而嫦娥要酿成一壶桂花酒需要天上一年。待她酿成一壶佳酿,人间早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沧海桑田。而吴刚,在天上伐树一万年的吴刚,他离见嫦娥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柳玉说过以后我就是他的下一任。龙儿带我去月老庙祈福求姻缘,那么,我究竟是向柳玉这小老头儿求姻缘呢,还是向自己求姻缘呢?答案大抵都是一样的。我是神仙,龙儿是凡人,终究是无法走到一起的。这突如其来的领悟,竟是这般迟钝,险些铸成大错。千丝万缕的凉意,从似幽幽无底洞的心口涌出,剥离我这两年所有的热情与欢喜。从快乐到悲伤,原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第一次,我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伤悲中。

    “等等。”我把手从龙儿手中脱出,眼前灯红酒绿的夜景忽然就在我眼里,渐渐黯淡下去。这场劫,我深陷其中,却终究是昙花一现呵。

    “怎么了?”龙儿回过头,似乎发觉了我的异样,露出一个体谅的笑容,“那我跟着你走吧。你想去哪?”

    我悄悄地把手别到身后,露出满不在意的表情,尽管我知道这逃不过龙儿的眼睛。我往前走,大踏步地走,一边大喊:“龙儿。我命令你慢一点。”

    “好。”他朗声应道,然后真的放下了脚步,离我五步远。

    泪水盘旋在眼眶,簌簌地流过我的脸颊。往事历历在目。

    “龙儿,下雨天我们去吃冰糖葫芦吧!”

    “龙儿,我想要你为我绣一个荷包!”

    “龙儿,我命令你不准看别的姑娘!”

    “……”

    “龙儿,背我上山吧!”

    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人间的夜晚好生繁华,千家万户的灯光和桥下的波光粼粼第一次会晃疼我的眼,泪水,涔涔而下。我的龙儿,真好,我喜欢的龙儿。不管我说什么,任何无理的要求,原来他都一直答应着。我想起那日,我把龙儿领回去做小童仆,途经一座高山。看见不少少男少女,老人小孩在爬山,我就忽然戏弄龙儿的念头。

    “龙儿,背我上山吧!”我随口一说,一边嘻嘻地笑着就蹭到龙儿身旁。本只是想戏弄我新买的小童仆,也没想过这唇红齿白的美少年会答应我的无理要求,然而他却看着我没好气地一笑,蹲下身,说:“楚小姐,上来吧。”

    听他喊楚小姐怪怪的,我耸了耸肩,爬上他的背,耳鬓私语:“不许叫我楚小姐。要叫我楚染,听懂了吗?”

    他不说话,点点头,耳根子蓦地红了。

    “报告。我叫彭斯。”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闯入我的耳朵。

    我抬头,怔怔,眼前赫赫然站着一个拱手作揖的英俊少年。不是龙儿,但他像极了十七岁的龙儿。我苦笑。方才又是我一个人的陈年旧事。如今,恐怕龙儿早就不在人世,而我离开人间亦有了五百年,成了新的月老神明。柳玉乐得清闲,活得逍遥,昨日不知从哪儿冲出来说给我物色到了一个小徒弟。看来,今日,来此报道做我小童仆的正是他吧。

    彭斯替我打扫收拾,理红线,学些姻缘。他做事谨慎,井井有条。然而我心中的小童仆却只有龙儿一个。除了柳玉这醉醺醺的小老头儿,谁也不知道我心中所思所想。

    思念,如玄夜,一弯钩月挂高空。点点星光,道不尽人间离愁。我深爱过的那个人,在五百年前,我和他不辞而别,而我要他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从此,这份悲伤只属于我。弹指间,多少个凉夜寂寂走,寂寂来,载着那人间儿女情长的千千万万个心愿,我在姻缘簿上圈圈点点。我为别人写着姻缘,勾画命运,自己的姻缘不知所踪。神仙也是会老的,然而和龙儿的一点一滴都是记忆犹新。大概是这生命太长,时间太碎,我所想要记住的只能是五百年前和龙儿的所有回忆。

    那日夜晚,我没和龙儿去月老庙。几周后,我趁龙儿出门替我买酒的下午,一个人偷偷跑到了月老庙。本应是龙儿亲自带我去的月老庙。

    系着红绳的木牌挂满了月老庙的墙和庙前的古树,还有一圈圈的竹篱。站在红木桌几上,留着长长胡须,白发飘飘,喜笑颜开的人既不像醉醺醺的柳玉,也不像为情所困的我。原来,在世人心中的月老神明,应该是这样清醒凌然、笑口常开的样子。

    “月老神明在上,保佑我能嫁给好郎君。”一个豆蔻少女十指紧扣,模样虔诚。她回头看到我,呆立的样子,脸一红,向我递来一炷香。

    我苦涩一笑,笑出一串泪。不顾少女的目光,扭头就跑。我想要回家,去找龙儿,然而转身却看见龙儿也站在月老庙的门口。

    我转身,却已躲闪不及,看他静静朝我走来。

    “楚染?你怎么在这?”

    “我…”我吞吞吐吐,解释不清。

    “你怎么哭了?”他拿出手帕,模样心疼,却不刨根问底,静静看着我,等我作答。我余光扫见月老庙门前一所小小的酒坊。不知怎么想的,“那儿——”我手一指,“听说这是月老酒呢。”

    龙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小小的酒坊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和酒碗。桌前站着一位身躯佝偻,双臂垂微的长髯老者和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

    “这位姑娘,可以请你赏个脸尝一下吗?”见我们走来,老者早已倒下一杯酒,直到我们走过去这才把酒杯端起。

    “好。谢谢了。”老人家彬彬有礼,我不忍拒绝。拿过酒杯,酒杯里盛着一个泪眼婆娑的我的倒影。奇怪,我明明没哭啊?我伸手去擦眼角,冰冰凉凉。那酒,也冰冰凉凉,入了我嘴,九曲回折,百转千回。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唱:“何须月老连结理,自有姻缘戏恋人。”

    梦里,我走在天梯上,渐渐穿过云雾,绕过长廊,走到了天宫月楼。不管我怎么走,来来回回,歌词都只有这一句。

    “喝一杯吗?”是故人的声音。好像是柳玉在和我说话。

    眼前有个小老头的影子晃悠晃悠着,他拿着酒杯,在我面前摇摇晃晃。我摇摇头,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定了定神,果真是柳玉。

    “我,不是在历劫吗?”我依旧恍惚。

    “嗯。结束了。”柳玉又不依不饶地摇晃着那酒杯,“喝一杯吧?”

    我哑然失笑。这一切,如梦,如幻,如泡影。

    “龙儿呢?”

    “忘了他吧。”醉醺醺的柳玉笑嘻嘻,“喝吗?”

    “忘情水吗?”

    “你在哭,”柳玉忽然一本正经地说,“喝了,就好了。”

    我摇摇头,柳玉侧了侧身,微微一笑,“你自己做的选择啊。”言罢,他便伏在案几上,嘴里一边醉醺醺地念叨着:“我可没你那么…勇敢…我都喝了…一整缸呢…”

    我苦笑。我终究是回到了这座云烟缭绕的天宫月楼。我替别人理红线,写姻缘,祈福,自己却无处可求了。但正因为我是新一任月老,所以我才有资格在姻缘簿上动手脚。

    我寻找着龙儿的红线,冷不丁地后面冒出一个声音,“商应龙的红线是与那位姑娘连着的。”

    “那位姑娘?”我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柳玉站在了我身后。

    “就是月老庙前的那个酒坊里的姑娘。”柳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漫不经心,“他俩之间的姻缘就是你亲自下凡牵起的。”

    我猛地吃了一惊,再想起那请我喝酒的老头,恍然大悟。柳玉就是那哄我喝下那杯酒的老头。我自己历劫,原来就是替我的心爱之人牵红线。委屈,痛苦,烦恼,像洪水,像野兽,来势汹汹。柳玉啊,柳玉啊!

    “怪我吗?”柳玉问,“可这都是命运啊。”

    “不,你还真是个调皮的小老头儿。”我咬着牙,第一次把“小老头”这词骂给他听。柳玉没有错,这般历劫早就是天注定,即使是柳玉,也不能更改。更何况,除却爱喝酒,其实柳玉是个好月老。

    后来的后来,我恳请柳玉由我亲自下凡,悄悄地给龙儿递上一杯忘情水。柳玉默然点头,眼神中透露着理解与支持。

    于是我和柳玉又回到了那个酒坊前。最后一次,我做人间的姑娘。

    “龙儿,尝一下吗?”

    龙儿点点头,接过我饮过的酒杯,一饮而尽。听柳玉说忘情水是世间最甜蜜的酒,我感到如斯幸运,因为这样我心爱的小童仆,龙儿,忘记我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如此苦涩了。

    “柳玉,让我先走一步。”回月楼前,我叮嘱柳玉务必慢慢走。我有个私心,我想改动龙儿的姻缘簿,让他活得更好。

    “姑苏女,杨青青,原系当朝将军长女,不幸流落闾巷,为酒坊老头所救……与商应龙一见倾心,喜结连理。应龙进京赶考,中为探花……将军寻女心切,合家团圆……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龙儿,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我刚刚搁下笔,就听门外传来柳玉刻意的咳嗽声。

    后来,听嫦娥说,柳玉其实没有喝过忘情水。柳玉身上批着的那件红衣衫是千百年前,他历劫时,他的人间妻子亲手为他缝制的嫁衣。

    原来柳玉不是醉醺醺的老头,他其实活得比谁都通透明白。我没再背地里骂他是“小老头儿”,也会主动地替他要来嫦娥的桂花酒。当然,我也从未戳穿柳玉扬言喝了一整缸忘情水的谎,就像他没再提起过那件事。一日,柳玉喝醉酒,大概是想到自己在人间未尽的姻缘,对我又是道歉又是宽慰。不经意间,我就知道了那日龙儿站在月老庙前其实是向月老在祈求我俩的姻缘。

    原来,龙儿是想娶我的;原来,柳玉本也要娶妻的。

    然而最后,柳玉一直穿着那件红嫁衣,我也直留着龙儿的折柳。

    我们都是不愿喝忘情水,却假装喝过忘情水的月老神

    明。我们给别人写着姻缘,自己茕茕独立。

    天地悠悠,仙寿恒昌。人间天上,桂花载酒。南方朱雀,第三宫,北恒河堤。上有月老,看人间,细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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