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的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
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条像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
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与行人,仿佛都被风卷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一场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梁,可是也能浇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
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
可是,钱进得太少,并不能剩下。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天一个干净。
最简单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铁心的人也得要闭上眼想一想,无论怎么想,这个字总是动心的。
有时候欣喜,有时候着急,有时候烦闷,有时候为欣喜而又要惭愧,有时候为着急而又要自慰,有时候为烦闷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绕着圆圈,把个最简单的人闹得不知道了东西南北。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
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
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
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一噎得使人恶心的风。狂风怕日落,……
他的眼亮得像个老鹰的,发着光向四外扫射,……
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跳,仿佛夜间守灵,忽然听见棺材响一声那样。
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几个山喜鹊扯着长声悲叫,……他的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他只剩下些没用作用的泪。
春天的阳光是自然给一切人的衣服,……
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明天承继着今天的委屈。
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
一些小鱼,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一片嫩萍,有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沟边,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直着身儿,摆动那黑而大的头。,
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
紧跟着人声嘈乱起来,整群的人像机器似的一齐向前拥了一寸,又一寸,来了!来了!眼睛全发了光,嘴里都说着些什么,一片人声,整街的汗臭,……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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