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
祥子的沉默与不合群,一变变成了贵人语迟。……他的话只能圏在肚子里,无从往外说。
无论是多么好的车,只要是赁来的,他拉着总不起劲,好像背着块石头那么不自然。……是的,收拾自己的车,就如同数着自己的钱,才是真快乐。
他只能从眼角唇边显出点不满的祌气,而把嘴闭得紧紧的。
她也扯开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骂,……祥子连生气似乎也忘了,……一直转转到十二点,祥子才找到叹口气的工夫。
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
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祥子连怎样笑都忘了,……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祥子的脸红得像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
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
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
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
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
常将有日思无日, 莫待无时思有时;……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
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像已把潮气散尽。特别是在一清早,被大车轧起的土棱上镶着几条霜边,小风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极高极蓝极爽块的天。
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回荡着;忽然直驰,像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的乱卷,像不知怎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不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
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他们哆嗦着,眼睛像贼似的溜着。
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
年节越来越近了,……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朝着年节去作,好像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
(虎妞)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
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黯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连灯光都有点凄凉。
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毎个肚子上都有个刺!
(祥子)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
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
(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南西北。
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
像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勻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
(老者)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冰珠。
手黑得发亮,像漆过了似的——
他脸上虽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像发着点纯洁的光,如果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威严。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干嘛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
祥子没出声,只剩了哆嗦。……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转着的泪随时可以落下来。
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做哀叹。
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像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个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
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他像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
门缝里进来的凉风,像一群小针似的往头上刺。
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
喝着喝着,大家的眼睛红起来,嘴不再受管辖。
忽然一静,像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
(祥子)怒气便拐了个弯儿,……(虎妞〉眉毛自己叫着劲,老直立着。……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像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
祥子没有个便利的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头上来。他呆呆的立在那里,直着脖子咽唾沫。
他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像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飞跑的腿,跑不出去!
他感到整个生命是一部委屈。
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
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的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暧气都带了走。
……脸沉得要滴下水来。
春已有了消息,树枝上的鳞苞已显着红肥。……这里没有一棵树木。在这里,春风先把院中那块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儿,从秽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气味,把鸡毛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
天又加长,连老人们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去用梦欺骗着饥肠。
(小福子的娘)秃脑门,大腮帮,头上没有什么头发,牙老露在外面,脸上被雀斑占满,……
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
她好像圈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边的阳光而飞不岀去。
看着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打采的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
茶由口中进去,汗马上由身上出来,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会再藏储一点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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