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小天
(一)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那年,我13岁,刚上初一。
和很多刚刚小升初的孩子一样,背着巨大的书包跟在父母后面拖拖拉拉的挪着步子,准备去学校报到。路上不时有些熟人向母亲问候:呦,送孩子上中学啦!考上哪个咯?母亲则满脸笑意,一遍一遍耐心的回答他们:智华,智华!哈哈!
是的,我考上了智华。据说是个校风还不错的学校。我们这个县城一共有四所中学,而我要去的这个智华。按照父母辈的说法是,校风好于名德,教学优于银桥,学费还轻于北政,总之一句话,性价比高。不过我倒是不在意这些,毕竟任何一所学校对于学生来讲都是快乐的终结地。
很快到了报到处,在填表、签字、办理入学手续等都完成后,准备办理住宿。一个戴眼镜的胖男人甩了句:你们在这等着我。之后,便钻进了一个用白纸黑字贴着“主任办公室”的屋子。紧接着,母亲便开始万般叮嘱:住寝室和同学好好处着,别闹别扭,毕竟来了都是为了学习……等等。我不耐烦的满口应着:唉呀知道啦!
终于,眼镜男出来了。他表情略显尴尬,嘴角抽动着挤出一句:不好意思,学校寝室已经满了。“那太好啦!那我岂不是不用住校了,反正原来也没想……”我喜笑颜开,猛一回头撞见了父母难看的脸色,瞬间闭了嘴。
母亲牵着我硬是拽到校门口,她说无论如何这个寝是一定要住的。正巧,对面远处家属楼上明晃晃的贴着“招女住宿生”几个大字。父母亲顿生笑意,结果不用多说,我自然而然的就住在了这栋楼里。
13岁那年(二)
管理我们住宿生的女人我们称之为“六姨” ,她45岁,眼睛黑溜溜的也很大,貌似可以看穿一切。而略厚的嘴唇却给她平添了一份憨厚,这倒给我们增加了一丝安全感。但她却总喜欢把嘴唇抹得又红又亮,看上去倒像是涂了一层猪血和猪油的混合物。至于名字,她觉得“6”比较吉利,所以让我们这样喊她。她老公出差外地,儿子在某某重点大学读书,女儿正上高中,学习成绩很好。这两个孩子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有事没事就会拿出来给我们演讲,说如果我们努力学习以后也会出息成那样。我们也不知道她这是在鞭策我们,还是在炫耀点什么。谁清楚呢,这些遥远的别人家的孩子本来就不在我们这些小孩的思考范围内,我们只知道每天吃好喝好就够了,这些都比以后的出息更容易实现和满足。
“阿天!”一个大嗓门把我从周公那硬拉回来。我揉揉眼,极不情愿的伸开软摊摊的胳膊慢慢坐起:“干什么你?!”接着一张圆圆的如黑碳般的脸凑到我面前,大琪笑嘻嘻的说:“天,把你昨天买的那本《左耳》借我瞅瞅呗?”看她一脸卖萌的模样我脑中就浮现出李逵刮了胡子在装可爱。不由得狠狠的别过头:“去拿!”“嘿嘿,谢啦 !”接着她兴奋地扑腾一声蹦下床,我只感觉床板子咯吱咯吱的颤抖着,带动着上铺的木屑灰尘飘到了我的脸上。
(三)
大琪是我在上初中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还记得报到那天,学校寝室没有空位了。我们由于同样的原因都去了对面的家属楼。此时,双方的父母便聊起了亘古不变的话题:养个孩子多么难,以及送孩子上学住宿多么麻烦。大人们聊的相见恨晚,我却在一旁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家伙:个子矮我半头,扎着两个马尾辫。皮肤黝黑,体格瘦小,眼睛好似刀子在脸上随便划了两道,近视眼的无法看清它是睁着还是闭着的。上身穿了一件浅粉色半袖,把她原本就不白的皮肤衬得更黑了。下身一条米黄色九分裤,外加有些发黄的白色帆布鞋……总而言之,她给我的感觉,简直就是世界末日。我正纠结着,她却向我打了招呼:“哎,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我叫……”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时,母亲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旁边:“同学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吱声?哦,她叫林小天。”“啊,我叫王琪。”“额,你好,”我尴尬万分。
就这样我和大琪认识了,我们不仅在寝室的床铺是挨着的,后来在第一天正式入学时发现我们竟还是同班同学。正如戏里所说,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那时,我和她便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我的班级是一年九班。
班主任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太。烫着老年的流行卷发,戴着金丝框的玻璃眼镜。我们说她戴的是老花镜,可是她却在全班面前郑重其事的强调,她那是近视镜。脸上的皱纹使她看起来颇有威严,所以我们都不敢惹她,毕竟那是一个年龄相当于奶奶辈的人。班里一共四十五个学生,和每个学校都一样,班里的同学分帮分派:学习好能张扬的,学习一般人老实的,学习不好打架斗殴的,背景好娇纵傲慢的……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我学习好,但是我讨厌那些骄傲的尖子生,所以我绝不会与他们为伍。至于其它,我没有背景,也不会打架。但好在人比较实在,所以和班里同学相处的都还不错。
不过大琪就不一样了。她生性豪爽,声音粗犷,学习也不好,再加上土气的穿着,使得她除了名字以外,没有一个地方让人感觉像一个女孩子。也正因为这样她在班里人缘很不好。甚至有人问我,为什么要选择她。她说我应该找班级里那些漂亮会打扮学习又好的女生当朋友。我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说道:“和她在一起的好处是不怕她会抢我的风头。”话音刚落,那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圆眼,接着摇摇头扬长而去。
好像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13岁那年(四)
大琪偶尔也会有女人的一面。
那便是老师让她站起来读课文,她的脸开始拧成一团,望着那些不认识的生字,她猛吸一口气,结结巴巴的读起来:余忆……童,童稚时,能张目……那声音比蚊子还要小。这是她说话最温柔的时候。此刻班级里炸开了锅,没有什么比让自己讨厌的人当众出洋相更开心的了,大琪这尴尬的处境正对了大家的心意。同学们开始躁动起来,有的拍桌子起哄,有的窃窃私语,还有的女生拧着嗓子使声音形成一股气流,那几个字便顺势钻出飘在空气里,她们说她笨的可以。
再看看大琪,此时她的右手紧紧捏着语文书,左手使劲的将那蓝色的布满各色笔油的脏桌布抓得更皱,而她的脸好像灌满了自来水的红色汽球,一不小心就要决堤喷涌而出。“全体安静!”江老师打破了紧张的气氛。“王琪你坐下,听听别人怎么读。”接着便叫李欢站起来朗读课文。
李欢是我们班的班长,她长得娇小美丽,皮肤白净,声音就像百灵鸟一样动听。每个从她口中读出的字词就像婉转的音符一样悦耳,仿佛这复杂难解的古文经她读出后,大家就都觉得其实这文章还算“合辙押韵,对仗工整,”甚至连不理解的地方都变得“言简义丰,通俗易懂”了。
读毕,全班掌声雷动。李欢回头得意的望了望大琪,大琪一脸的崇敬羡慕,但只有我看得出其实她心里还是很尴尬的,毕竟,相形见绌的感觉确实不妙。
(五)
我们的队伍逐渐壮大了。
由原来的两个人发展到了四个人。新成员阿圆和君子。他们其实学习也不好。阿圆长得又胖又圆,君子长得又高又壮。在别人眼里这叫物以类聚,可他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和他们为伍。只有我自己深深知道:我喜欢善良正直的朋友。
最近听说隔壁班级有一个和大琪重名的女生。她也叫王琪。但阿圆说她们两个是没有可比性的。我说这是为什么。阿圆说,她们两个就好比天上和地下。人家学习好,我们的学习很差,人家长的又白又美,我们的又黑又难看,人家会穿衣打扮会唱歌,我们的穿衣土老帽儿唱歌还跑调儿……
果不其然。周一的早上,我们在校园里碰到了那个人。 确实如阿圆所说。阿圆一个“冬瓜翻身”钻到我旁边,笑嘻嘻的咧开嘴:“怎么样,小天,我没说错吧?!”我气愤地一把推开她,严肃的说:“如果你觉得别人好,就请离开我们。”阿圆目光呆了一下,接着过来摇我的胳膊,说她就是开了个玩笑,让我不要生气。
我并没有生气,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了,可是我们又怎么能去贬低自己朋友呢?我很诧异她的行为,所以我不理她径直走进了教学楼。留下她一个人在后面“天,天”的叫着。
事情传到大琪耳朵里。她倒是很宽心,说本来就是这样,没必要因为这点事闹得不愉快。我说,也就是你这个傻子,就知道放纵别人,哪天别人非得骑在你的头上不可。她却没心没肺的哈哈一笑,说我就叫大琪,谁还能骑到我头上啊?!
其实我和她都知道,除了我对她好以外,其他人真的都骑到她的头上了。
13岁那年(六)
我们的团队越来越好了。
大琪,阿圆,君子,还有我小天。
没有选举,也没有规定。但是她们都听我的。可能是因为我比她们学习都好吧,或是因为某某考试我递的纸条让她们都对我感恩戴德。总之,我隐隐有种优越感。
也可能是先入为主的意念太深。我和大琪一直是关系最好的。对此,阿圆和君子一直耿耿于怀。她们总话里话外埋怨到,说好的四个人彼此惺惺相惜,而你们两个人却好的过分。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便拉过她们,半推半搡的开起玩笑,在玩闹嬉戏中矛盾也就过去了。
很快,我便发现原来我是错的。
那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阿圆说学校附近有一个书店,里面有很多好看的小说和漫画,让我们一起去。我本来想拒绝,可是又怕她们拿此事当话柄。所以想了想还是去吧。就这样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书店。
利德书店。
这家书店真的很大,书的种类也很多。而且排布的非常规整。我随便挑了一本漫画看了起来。这时,阿圆抱着一本动画书蹑手蹑脚的来到我旁边,神神秘秘的说:“天,我发现了一个好东西!”我看她一脸诡异,我不由的一怔:“什么东西?!”只见阿圆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接着小声说:“你看。”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低头看到了一张明晃晃的动漫书签。上面还粘有白色的碎纸张,仔细一看竟是从漫画书的里面撕下来的!我惊愕的大叫:“你怎么能这样……”
“嘘”阿圆赶紧捂住了我的嘴。她也被我吓了一跳,赶忙说:“这可不是我偷的,我发现这张书签从书上掉下来的。”我小声说到:“那你也不能拿走它啊?”而她却一再强调这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并且反复和我炫耀这张书签是多么的美观。我被她说的神乎其神,完全忘了是怎么一回事。好像这么好看的东西不拿走就等于是浪费一样。我迟疑了,她看我这样便毫不犹豫的把那东西塞给我,我惊的正要甩开,她却说:“你拿着这个,我再去撕一个。”说完便跑开了。留下我在原地急得直转。
那时候不管是在商场还是书店,里面都没有安装摄像头。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这简直跟偷东西没区别嘛。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令我更加恐慌的事情发生了。管理书店的阿姨远远朝我们走了过来,我惊的手心里都是汗,汗水已经把手里的书签浸湿了。那个阿姨径直走向阿圆和君子,问她们知不知道这书里的书签哪去了。阿圆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她真的不知道。君子也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旁的大琪把小眼睛瞪的圆圆的,貌似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时阿姨的语气强硬了起来,她对我们说,小小年纪做这种事,长大了还了得?如果不交出来今天就别想走,到时候就让你们学校来领人吧。或者我现在就开始搜一下,就从你开始。
她手指着阿圆。
此刻的我们心都慌了起来,我的腿软的已经快撑不住我一米六的个子了。身上的衬衫湿漉漉的紧紧贴在我的身上,我忽然想到了老师,想到了同学,万一他们知道了这件事那该如何是好?到那时我在他们面前维持的良好形象便会瞬间崩塌,原来同学还总说我和她们在一起格格不入,说我和大琪交朋友简直是脑袋少筋。此时他们会怎么看我呢,应该会说原来你们就是臭味相投吧!一想到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陷了。我努力抬起僵硬的脖子,望向阿圆,只见她手不停的在抖着,额头上两行汗水缓缓流到脖子处,接着钻进了衣领里。我看出此时她也被吓坏了,毕竟这种场面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非常恐怖的。但是她却死鸭子嘴硬:“你怎么敢……随便搜人家?”
我听出了她话音的战栗。正当我感觉人生无望之际,大琪一个箭步挤过来偷偷从身后抽走我手里的书签,径直走到阿姨面前低着头说道:“阿姨,对不起,这个是我拿的。我承认错误,希望你不要怪我的同学……”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书店阿姨。
沉默了半晌,阿姨笑着拍了拍大琪的肩膀,温柔的说:“孩子,你是好样的。我真希望你的同学都能像你一样。你们走吧……”
13岁那年(七)
自从这件事以后,我发现大家都变了。
阿圆和君子变得不再像以前一样,她们不和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甚至连走路碰面都不会打招呼了。而大琪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终于我们的四人团队又回归于原始的两人――我和大琪。
但是我始终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大琪为大家承担了责任,为什么她们反而疏远了她?直到有一天,我在操场上堵住了君子,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说阿圆和全班同学说了那件事,只不过说的是大琪偷拿了书店里的东西。
我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每当我和大琪走过时,后面总会有议论纷纷,或是窃窃私语,又或者是嘲讽辱骂。原来这一切都是阿圆搞的鬼。气急败坏的我准备去教训阿圆一下,让这个忘恩负义,贼喊捉贼的家伙长点记性。却被闻讯而来的大琪拉住了,她把我拽到了一棵柳树下。对我说了我这一生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她当时并不想去顶罪,毕竟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但是当她看见阿圆偷偷摸摸的塞给我一个东西后,我就在原地焦躁不安起来。她顿时就明白了,她知道我性格正直,不会把东西拿走。但是又知道我懦弱,连把东西放回原处去也不敢。
她说,她当时那么做是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想我苦苦维持的好形象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破裂。
她说,反正班里也没人喜欢她,哪怕多一条罪名她也是可以承受的起的,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好学生……
她说,其实她当时并不想给阿圆承担责任,但是她却无法把阿圆偷拿东西的事说出口,因为她觉得这样对不起阿圆……
“别说了……”此时的我已经泣不成声,我没有想到我的朋友是如此的心胸开阔,她把我当成她真正的朋友,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然而我之前还因为种种小事看不起她,我真的恨我自己……大琪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她说好朋友就该这样的,不是吗?
我蓦然,抬起头望向她,她的脸依然是黑红黑红的,只不过这次的她在阳光下绽放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八)
几天之后大琪辍学了。
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同学的舆论压力还是别的什么。她说和同学没关系,是家里不想再供她念书了。她说她妈说了,学习不好不如回家种地,在学校吃的住的都要钱。家里没有那么多闲钱供她白吃白喝还不上进。
此时,我竟不知怎么去宽慰她,她说没关系,就算不上学了,以后说不定赚钱还要比我多呢。我笑了笑,说我得赶紧回学校了。她说回去吧,你是个好学生,迟到了就不好了。
好学生。
只有她一直这么觉得。我扭头就跑开了,连再见也没有和她说,我怕一张口眼泪就决堤而出。我疯狂的跑着,眼泪不停地滴在路边的花草上,好朋友,宁缺毋滥。从此以后我便是孤独的了。
课结束了。
我根本不知道讲了写什么。现在的我只想走出教室散散心。就在刚要迈出教室的一刹那,班级里忽然炸起一起喧闹声,我疑惑的向声源望去,只见阿圆在众人的簇拥中眉开眼笑着,她说要展示她爸爸送她的礼物――她手里紧攥着两张明晃晃的东西在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
那分明就是……
此刻的我已经释然了,忽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在把门甩上的那一刻,一切噪音皆被隔断在世界那边。
那年,我13岁。
13岁那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