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未见到章姨,抑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徐州丰县被铁链锁住脖子身世不明的女人让我想起多年前失踪的章姨,那个在我童年眼中笑起来有着深深酒窝、说话声音总是轻轻柔柔的女人莫非也是被拐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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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姨是我父亲发小郑叔的妻子。郑叔当年五分之差没考上大学,只得务农,娶了村民章姨。章姨娘家很穷,姊妹多,人生得美,提亲的人也不少。与郑叔结婚后育有两女,长女与我同年。
儿时,每年春节,父亲就会带我们全家去看郑叔一家。年前,母亲不仅为我和妹妹添置新衣,还要给郑叔两个女儿准备。父亲总说郑叔家条件不好,郑叔又好面子,也只能这样帮衬一点。
郑叔家住镇上,土胚房,房间低矮、潮湿,一家四口挤在两间小屋子里,前面那间是客房也是卧室,后面是卧室也是厨房,似乎没有窗,屋顶上有两片亮瓦,透出些许光亮。郑叔的书报、孩子的作业本整整齐齐放在茶几下面,简单的家具看不到一点灰尘。郑叔对我父亲很敬重,对我们也很客气。
章姨总是忙前忙后,一会为我们倒水,一会又拿来糖果,她从暖瓶给我们往杯中倒水时,两条长长的辫子就垂下来,贴到杯沿。郑叔看见了就吼她:“你怎么搞的,连个水也不会倒。”章姨慌忙把杯中的水倒到门外,又直着身子重新给我掺水。我母亲忙说没关系,旋即把准备好的给两个女儿的新衣塞到她手中。章姨忙道谢接过,脸色通红。她穿着蓝底白花布棉袄,洗得有些发白,却齐整干净,或许是她最好的衣服,过年方舍得穿。章姨叫我母亲“大姐”,她比郑叔小十几岁,那会应该不到三十。我母亲说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也偶有带点穿过的旧衣给她。章姨总是涨红脸推辞不要,母亲开始以为她嫌弃,后才得知是郑叔不准她要。临走时,章姨一个劲地往我和妹妹衣兜里塞糖果、花生,必是要把两个衣兜塞得满满当当才住手。她的手是粗糙而黝黑的,与白净的脸截然相反。
2
得知章姨失踪的消息是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春节。按惯例,我们去拜访郑叔一家,却只有郑叔迎接我们,我母亲一边问:“小章呢?”一边向后面的厨房走去。只听郑叔沉着声音说:“她走了。”
“到哪去了?回娘家?”母亲问。
“没有,做生意去了。”郑叔哑着嗓子说。
“做生意,到哪做生意,做什么生意?”我父亲问。
“说是做水果生意,就在郊县,本来说两天就回来,这都两个多月了。”郑叔低着头喃喃道。
“你没去找她吗?”母亲焦急地问。
“找了,没人看见她。”郑叔轻声道,旋即又把话题转向别处,同父亲聊起来。隐约听到父亲劝他去报案,他好像说不相信那帮人,找他们没用。又听他说生产队当官的怎样整他,乡政府那些人只说不干,他不想让他们知道章姨失踪了,更不指望他们帮忙,对外只说章姨到外地做生意了。
听母亲讲,郑叔早几年因为乱讲话得罪了上面的人,坐过牢。出来后,更是一头扎在书堆里,不断写状子告诬陷他的人,从生产队告到乡到县到市,一年又一年,似乎他的主业是告状,副业是种地,屋里屋外的活全靠章姨。镇上的人把他当另类。我母亲说章姨虽然没什么文化,嫁给郑叔也没过上好日子,不如找个地道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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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节,我们一家去看郑叔,章姨没有回来。屋子到处是零乱的报纸、孩子的作业本,未洗的衣服。两个女儿的脸上都红红的,像是被风吹裂了又像是长着冻疮,我母亲说要给孩子擦点护肤品,郑叔点头,母亲说要想方设法去找章姨,郑叔又点头。
又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一如既往去看郑叔,还是那个屋子,比从前更潮湿、暗淡。章姨依然没有回来。
一个又一个春节过去了,我们依旧年年去看郑叔。章姨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和妹妹就不愿跟着父母去看郑叔。再后来,父亲过世了,我们便没有年年回去,也就没有去看郑叔。他后来的情况还是听镇上的人讲起。说是找了一个外村女人,不久就分开了。两个女儿书都没读出来,大女儿在本地打工,小女儿在外在打工。郑叔对大女儿找的对象很不满意,大女儿执意要嫁,后招为上门女婿,婚后不久,郑叔便把女婿赶出去,大女儿后来也走了。他独自带着外孙女还住老屋。
有一年,我们回去给父亲上坟,郑叔听到我们回来的消息后赶来陪我们。那时,他应该六十多岁了,稀疏的头发已盖不住头顶,厚厚的镜片看不到眼睛,说自己在研究《易经》,说姓名会改变人生,说镇上好多人找他改名字。我母亲说:“你能算出小章在哪?”
“算过了,殁了。”郑叔抽了抽落在鼻尖的眼镜道。
4
我与妹妹工作后先后远离老家,再后来母亲也跟了我们,好几年回去一次,每次回去给父亲上坟,郑叔都会陪我们。外孙女到外地上学,郑叔一个人生活。谁也不再提章姨,我们渐渐忘了她。算起来,章姨若活着,已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倘若不是网上爆出徐州丰县一名来历不明的妇女(杨某侠),生育八个孩子,牙齿掉光,被铁链套住脖子惨无人道的人间悲剧后,不知何时才会想起章姨。
杨某侠很可能是被拐卖的,已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拐卖妇女的事依然存在,过去有,将来还会有。章姨失踪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倘若真是被拐卖,她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呀。被打骂、虐待,被强暴,她逃跑过吗?也被铁链拴住了吗?章姨笑起来真好看,深深的酒窝、白白的牙齿,那乌黑发亮的长长辫子会不会被那些人剪掉卖钱呀。人贩子摧毁的岂止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是一个家庭的命运。我们看到的是被曝光的,有回到亲人身边的,却是极少数,更多是没有曝光,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女人。
《北京女孩,被拐六年》这篇触目惊心的记者报道与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盲山》何其相似,村民“雪亮”的眼睛让这些被拐的女孩一次一次逃跑失败,勿宁说他们是法盲,更是他们的愚昧、自私,冷漠。十四岁时被拐的北京女孩二十岁时总算回到亲人身边,心灵的伤痛却难以治愈;《盲山》中的被拐女大学生从受害者到挥刀砍死殴打自己父亲的“丈夫”,等待她又是怎样的命运。电影的最后镜头是一片黑暗,盲山到底“盲”的是什么?我们习惯走在阳光下,看不见光明照耀不到的黑暗处,那些在炼狱中人苦苦煎熬的姐妹们。有那样一群对文明和良知视而不见,对道德和法律视而不见,更是对残忍暴行和人性丑恶视而不见,同人贩子一样可恶的人。那些长满青苔被文明人遗忘的潮湿角落,在发霉、腐烂。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很喜欢张爱玲文章《爱》中的这段话,多年来,将之读成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却未更多关注这个悲剧故事的渊源。在这个极短的故事中,张爱玲淡淡几句便把造成这个女子一生的悲剧交待了。“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这个故事是真的。”张爱玲开篇就写道,恰因如此才愈觉得苍凉。
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被拐子主宰了,那里还有爱情,能活着就不错了,然而被铁链拴住,吃着残羹剩饭,被强行生了八个孩子,严冬被关在四面透风的窑洞里活下去吗?他们说她有精神病,她说“这个世界不要俺了。”
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章姨在哪个地狱?无数个被拐卖的妇女,被铁链锁住的女人,她们的肉体与灵魂在哪个地狱煎熬?春天的晚上,她们会想起什么,“如花美眷,姹紫嫣红”,迢遥的梦,转瞬便是飘散于泥地的落叶,这冰凉的铁链,即使锁链打开了,灵魂依然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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