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许久没有联系的姨夫突然发来一条微信。他总是不爱打扰人，即使在长辈们的微信群里也几乎从不说话，包括对鸡汤文也坚持不回复、不点赞、不转发的三不原则。现在有他的微信，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能否了解一下北京xx医院，是否眼科是最好的？我最近查出有xx眼病，可能需要手术。
这竟然还是一封求助信，真是出人意料啊！曾经，他在电话里问过一个关于网站的问题，我非常委婉地告诉他，网站并非我的专业；在那个问题方面，其实我和其他小白一样也得百度或者搜狗。听得出，那次他非常地不满，觉得我不愿帮他。那次对话，真的不像他自己——虽然他是个很固执的人，但言语上总是很得体。那之后，我们有几年都没联系了。
其实，他是我一直非常亲切和尊敬的长辈。小时候，他几乎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也许他真的是吧，要不怎么赢得我小姨的芳心呢。但英雄也是要老的，这与漫画或电影不一样。老了，就会有老人的毛病，比如：脾气、眼病，在小姨意外去世后急转直下。
信息是中午发来的。我赶紧向一位医生世家的同事咨询了一番，结果当然是xx医院确实是那方面顶尖的。同级别的选择也还是有，但xx医院肯定没错。看来，姨夫在问我之前显然也是做过一些研究的，这倒是像他。当年在个体户刚刚兴起的时候，他就辞掉稳定的国家单位工作，跑起了服装鞋帽的小生意，算是现在这过千万家淘宝店的前辈了。这独立研究的劲头就是他骨子里的。但他还是不放心，这么说这个病不是件小事。但那位同事却说这号病他也没听说过，这倒真是古怪。
我真的开始担心了。
对于自己和一家人的健康，他是极端谨慎的。原因很特殊，他唯一的儿子——我的外甥，在初中时突发怪病，此后，必须定时定量服药，而且不能独自接触社会，以免再次发作时无法及时应对。对于这些，我也只是听说。之后，几次见到外甥都完全与常人无异。据说，十几年来都没有再发作，在类似病症的记载中也算非常难得了。由此可见，他的谨慎和日常生活的严谨真不是一般人、一般家庭能做到的。而无常是如此无情地又将他捉弄，一直以来的好搭档意外地离开了，如此孤单地支撑一个困局时又雪上加霜……。若是我这一代人，也许没有如此坚韧的毅力再支持下去了。无常，他也懂，他的办法就是抗争。而抗争，对于一位老了的英雄，变了个身，该叫它——挣扎。
一定要手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要是有一只眼，有0.2-0.5的视力，能看见东西都行。哪怕只给我几年！让他能重新适应社会。
晚上，我们通上电话后他这样说。
唉，当初是耽误了！这几年的诊断发现他的病可能没那么严重，还是比较好控制的。这样说，当初不应该让他退学的。那样，也许现在都能上班、娶媳妇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他一向是很自信，甚至有些骄傲于他们两口子在处理孩子病情方面的方法和成果的，相关的养生和健康之道甚至成为在亲戚间流传的宝典。忽然间，这些又要翻案了。那到底什么又是对的、是好的？
我只好把话题落到我有把握的地方：我虽然也不是学医的，但是今天在网上也研究了一下。从我了解的信息看，应该不是很严重的情况，尤其是现在。
听到我说到这个，他在电话那端安静下来。虽然他不是党员，但确定无误地是一名唯物论者。权威数据或客观材料是他遵奉的最高指南。而什么是权威和客观？那就是另一个难题了。
这个病，应该是一种老年人的常见病。有篇文章说，在60-70岁的老人中，超过60%有类似症状……说到“60-70岁”老人的时候，我心里顿了一下——他真是这个年纪么？
那么高？哪里说的？我身边怎么没有看到呢？ 他却很敏锐地抢过话头。
我正在发，发到你的微信上。我不敢说这就是权威的数据，不过其他几篇文章也大概是这个意思，虽然没有具体数据。
哦…… 那个医生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我真的很难就信了他。毕竟，认识的人都没有得这个病的。我们家的饮食和健康习惯这么好，怎么就会得呢？
其实呢，要不是你去配眼镜，也不会查出得了这个病吧？
那倒是！而且，现在不疼不痒，看东西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果这是早期症状，姨、舅舅他们不查也不可能知道啊。也许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但是谁知道呢。
你要晓得，我是想过这个问题的。我家上一辈和上上一辈，都是八十多走的，之前眼睛都好得很。我怎么就会这样呢？不可能完全没有遗传基础啊！
其实他们也可能有类似症状，只不过没查出来而已。那时的医学水平更差，只要没有恶化，基本是不可能发现的。 从医学转换到遗传学，显然仍不在我的专业范畴。不过，还可以从常理和逻辑来解释。尴尬的是，到头来还是个悬案。
其实，我觉得重要的是情绪上不要过度紧张。这个病和微循环有关系，本身不是个大毛病，只不过发生在眼睛上，影响很大而已。不管现在是不是要手术，情绪紧张的话肯定对微循环是负面影响，也会加剧症状的。
我们都是普通人啊。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做到完全平静，没有情绪变化！ 他有点辩解的意味。不过，说到微循环，我们家的饮食习惯应该是负面影响最小的，不可能更好了。那天，医生给我开的药就是促进微循环的，当时我就问，为什么开这个药，完全没有必要吧！
医生还开了药呢？我了解的情况，好像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呢。这么说，至少确实是从微循环方面下手。 我说。
这个医生是说开改善微循环的药，然后观察就好。但是另一个医院呢，说是专科医院，肯定是莆田系的，大夫要开一种进口药，一天要三千。连检查都没做，就开这么贵的药，肯定是骗人。还能有什么居心！
我心里有点明白了，他其实已经看了几个医院了，但越看越糊涂。其实这种医生我也经历过，当时是挺震惊的。但对于一位身处水深火热中的病人，叫他如何能分辩真假呢。最多是一腔怨气在不可遏制的时候发泄一下，之后，更多的还是茫然。
当然，我也不能确定地说那就是庸医；不过，稳妥些总没坏处。我说：你看过的这些医院里，A医院是公立的，而且在省内眼科最出名了。他们怎么说？
刚才说要改善微循环再观察的就是他们。不过，上次没挂上专家号，还是有些不踏实。他回答。
爸爸，我们下周二的专家号挂上了！突然，外甥插了嘴。他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耳朵够灵的。
那就好，我说，不管最后是不是要到北京来，最好还是在本地的医院再多了解一下。那些专家好多都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至少不会乱开药。而且，在北京到底挂哪个科室、哪个专家的号，也是多了解一下才不会出错的。
其实，来北京的话，肯定是确定了要做手术才会的。我就算来了，也不用找你的，反正都是网上挂号。这个不麻烦你的。
那怎么行，我脱口而出，网上挂号未必就行。而且，之前一定还是需要诊断的。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我想了想又说：我好久没见你了。你要是来了，我怎么样也要见见的，这和是不是看病没关系。来之前一定要告诉我啊。
也不知是不是我说得恳切，有点意外地，他没有继续强烈推辞。谢谢，谢谢了，太感谢了！他不停地说。
就是见你，有什么好谢的？ 我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小时候你带我们游泳、挖蚌壳、做意大利面给我们，我们也都没说过谢啊！
在那头，他好像笑了。我也感觉轻松了许多。我接着说：刚才转你的那篇文章还说了，大部分患者不会恶化，就算恶化了，也是得到相当程度才有做手术的必要。那我们就先继续看病，也观察着吧。
是啊，听你刚才说的，这也算是个常见的老年病，我就感到好多了。那些医生的说法都不一样，都不知道该信谁的。周二看了那个专家号再说。
我这些年，是被这些医生搞怕了。你小姨的情况你是知道了。我实在是不敢再掉以轻心了。有个万一，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我到那边，怎么跟你小姨交代。反正再有几年就行了，不要有意外，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话说完，那头似乎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一缕飘渺的思绪随着它不知飞到了哪里。
我偷空享受了片刻神经的放松。头脑刚才竟然那么紧张，现在才回味出来。
哥哥发的微信明天早上再看，该睡了啊！ 声音的距离稍远了一点，可能是在客厅吧。
晓得，晓得！ 外甥一直是很听话的，从来不顶撞他，以现在的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很难得哎。除了我们偶尔回老家走亲戚时，会带他一起出外转转，于是必然会狠狠地吃一顿垃圾食品；此外，就只是一个完美的天使般的存在。
好吧，跟你聊完我踏实多了，谢谢，太感谢了！ 他又回到话机旁。
千万别再这么说了。
那是的，那是的。
确实，暂时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了。不过，我们都很享受这一刻的安静。人真的很奇妙，没事的时候是不互相联系的，联系的时候，最惬意的却是无语。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是这样吧。
简短的告别前，我们约定见过专家后再联系。不过，他心里大概已经有定论了吧。对于他，主意向来是自己定的，诊断也不例外，专家什么的只是为他做注脚。这一次，只是过程复杂了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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