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这老师

大一时教我们综合英语专业课的老师姓肖，她人长得胖胖的，鼻孔上架着副普通的银框眼镜，留着她们那个年纪女性知识分子常见的蓬松短发。她往人群中一站，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肖老师是我目前为止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或许应该加上一句：“最好的老师之一”。

就像柏拉图曾经问苏格拉底什么是爱情一样，我曾屡次问班上那个学习最好的女生“什么样的老师才是最好的老师呢？”

苏格拉底告诉柏拉图去麦田摘一棵最大最好的麦穗，但只可以摘一次。最后柏拉图沮丧地空手而归，末了感慨：“很难得看见一株看似不错的，却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不得已，因为只可以摘一次，只好放弃，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到发现已经走到尽头时，才发觉手上一棵麦穗也没有。”

而那个女生当然不是苏格拉底，但她高傲地笑了笑，答道：“没有最好的老师，只有最好的学生。”

她的话一度让我觉得她太过自负而对其敬而远之，并且依旧矢志不渝地相信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与那个我认为的“最好的”老师不期而遇。

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很欣赏我，她屡屡在课前占用同学们的休息时间，要求我在每节语文课课前都为大家朗读一篇我写过的“优秀作文”。

我自是以此为殊荣，常常仰着骄傲的头颅声情并茂地读给台下坐着的一群心有不甘从操场外跑回来，强忍不耐才没有向我做出鬼脸的同学们。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汪洋中，我自然而然地把他们的目光当成了艳羡和敬佩。朗诵结束后我朝台下站着的班主任点头示意，她不苟言笑的脸上会释放出些许暖色，有时我还能从她的眉梢眼角窥探出一丝欣慰。

这样的瞬间常常让我回忆起小学三年级时我问过的那个关于“最好的老师”的问题，而小学五年级班主任的出现让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但遗憾的是，我无法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初中时教我们英语课的老师，同时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在我刚刚升入初三迈入教室的那一刻就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哎呀，你可来了，我们都等你半天了，赶紧领着这几个班委把大家的信息登记一下。”看得出来，由于年轻，她很活泼也很热情。在那个明快的夏季早晨，这位年轻的老师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就选择任命我为新班级的班长。我一时措手不及，结结巴巴地问她：“为什么是我呢？”明明我没有任何从事班委的经验，和这位老师更是素不相识，她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我一定可以胜任呢？

后来我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看错人了这件事。我既不敢在喧闹的自习课上站起身大喊一句“都不要说话！”也不敢在课间跑操时站在队伍一侧领着大家热血朝天的喊口号，更不敢在周一升国旗后站在同学们面前进行每周一次的总结训话……我这个初生的牛犊在一排排队伍，一双双眼睛面前每每羞愧地恨不得立马遁地而走。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我已经坐实了“最怂的班长”这个称号，并且心安理得地等着其他更能干的人将我取而代之。但牛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仿佛对我的所有失职和逃避行为都视若无睹，她依旧一次次地在班会上表彰我的工作，夸扬我的“付出”，我不由得更加迷惑了。

这是为什么呢？她难道刻意看我的笑话不成？

但我虽然内心郁郁不平，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每天晚上睡前咬着被角暗暗立誓：明天自习课上我一定要勇敢坐在讲台上看守纪律，或者是，明天我一定要站出来带头喊口号，明天我一定要……无数个誓言立了起来又倒下，但等我回过头有所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将这些一一实践了。初三毕业考后，我到她的办公室领取成绩单，牛老师和蔼可亲地对我说：“这一年你做的很好，肉眼可见的进步了很多，成长了很多，希望你升入高中后也可以继续努力，争取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听这话时，我背光站在她面前，薄薄的影子打在地面上，孤零零的，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母亲的受伤小兽，泪水霎那间夺眶而出。

我何尝不委屈呢？这一年来我屡屡在同学面前出丑，忍受着同学们桀骜的不满和挑衅，时不时有男生在我面前来上一句“你给我小心点！别以为是班长我们就不敢打你……”但好在苦尽甘来，我克服了害羞懦弱的自己，长成了一个我小学时想都不敢想的“厉害的人”，而这正是牛老师用实际行动和无条件的信任教会我的，嘱咐我的。而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在那个暑假达到了顶峰，几乎了认定她就是我要找的“最好的老师”。

高中时教我们地理的老师长得十分帅气，他个子高高的，喜欢穿不同样式的针织衫，言行举止透着股90后老师不拘一格的作风。

当别的地理老师在课堂上苦口婆心地劝告大家“地理书上知识一定要背啊”的时候，他却告诫我们“别天天拿着书摇头晃脑跟个书呆子似的”，然后在课堂上“公然”为我们播放最新一期的《航拍中国》。至于这样放荡不羁的教学方法是否有用呢？我们的地理成绩的确在几乎每一次考试中都名列前茅。但那仅限于“我们班”这样一个整体，对我而言地理依旧是除去数学外，最令我头疼和讨厌的科目。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这位帅气的男老师隔三差五就要拉我到办公室训诫一番，用那些已经过时的90后鸡汤来“毒害”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走廊里碰到他都要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然后迈着急切的步伐匆匆而过，当然那段时间我的地理成绩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临高考仅剩几个月的时间，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实在很不明智，但我已经有点惧怕并且讨厌他了。

除去他对我的批评和说教，他对我们班女生热情的接纳程度也令我尤为不快，我总是以为，老师，尤其是男老师，更不用说像他这种单身未婚还长相优越的男老师，应该时时刻刻摆出一副严肃威严的模样来震慑学生才是，而不是像他那样与学生一起插科打诨。在我充满敌视的眼神中，这几乎与“打情骂俏”无疑。

对他的敌视愈深，我的成绩就愈烂，这位老师在我“最好的老师”的名单中大概排在最末位，甚至说我应该为他列一个专属的“最差的老师”合集。可事情怎么突然就有了转机呢？这位一向不走寻常路的老师怎么就开始“按部就班”起了呢？

高考百日誓师那天下午，地理课上，刘老师（我们地理老师姓刘）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面色严肃地告诉我们：“离高考只剩一百天了，我们的地理学习也将步入一个新阶段。之后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将带领大家把之前课上视频中的知识进行融会贯通，并与我们的课本知识结合起来……希望大家都认真起来，为自己的未来拼一把！”

就这？就凭这三言两语能让我把他从“最差的老师”列表里拉出来吗？

当然不能。但不妨碍我对他产生些微的改观。

在那之后，我作为我们班尖子生群体中地理成绩最差的那一个，开启了每天晚饭时间与帅气的刘老师“共度温情”的“幸运时光”，并饱尝着晚饭没吃饱但气得很饱的苦楚与辛酸。但渐渐地，刘老师在我心中的形象开始高大起来了，从一个吊儿郎当没有担当的年轻男人变成了一个睿智敏捷，对人对事都有着独到见解和行事自由的高深男老师。

他劝告我“年轻人别跟自己过不去，考试能挣一口气是一口气，最重要的是别跟你老师我过不去”；在我没空吃晚饭的时候，他会从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一盒饼干或一个面包递给我，用略显不耐地语气叮嘱我“女孩子得好好吃饭知道不？下次记得吃了晚饭再过来”；我还曾无意间瞥到过他抽屉里书本下盖着的相框，十分小巧精致，上面有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儿对着镜头笑靥如花。当我问那是不是他女朋友的时候，他会竖起眉毛瞪着我说：“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然后欲盖弥彰地“啪”的一声合上抽屉，转过身我却看到他扬起的嘴角，和眼神中四溢而出的柔情。

我想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刘老师总是对女孩子这么温柔了，可能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吧。只是掩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轻易地让世人对他有了误解。

大概一个多月后，模拟考试中我的地理成绩终于考到了班级第二，刘老师便大手一挥，让我不用再来了。我问他有问题还可以在晚饭时间来问他吗，他拧着眉毛笑着说：“你可真是笨啊姜溪！我是老师，你当然可以随时来问问题了。”

于是在那之后我决定，在我的“最好的老师”的名单上为他留出一个位置。

大学时的肖老师已经介绍过了，至于她好在哪里呢，大概是因为对比出来的吧。肖老师作为我们最重要的一门专业课的老师，对我们的严格程度简直犹如高三班主任再世。她要求我们事无巨细地查完每一个课后单词的含义，通常我们一个单元会有七十至一百个单词，每个单词一般三个意思靠上，加上派生词、近义词、常用短语和形近词辨析，每次课前我们仅查单词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如果选择手写的话，那你得准备好彻夜熬通宵的准备。不仅如此，我们课前要准备的个人展示（presentation）和背景知识介绍都是占大头的时间杀手。为此，大一时我除了整天呆在自习室里，几乎哪儿也没去过，只能看着教室外阳光正好却徒生叹息。

但肖老师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后便移就研究生院，成了大四和研究生的导师。之后有两三个老师接连任教于我们班，但她们仗着教师用书在手，既不认真预习也不精心备课，时而有事缺席时而上课迟到，“宽容仁慈”到不给我们布置任何课后作业，有爱提问的学生在课上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她们常常辞不达意不知所云……而我恰巧是那爱提问的学生之一，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恨不得拍案而起，质问她们为什么如此不负责任！

难道真当所有大学生都是米虫都是咸鱼吗？

感慨归感慨，在肖老师之后，我至今没有遇到比她更加负责更加认真的老师，直到去年毕业季，我们作为观众，看到肖老师作为我们院的优秀导师上台演讲，时隔一年，我再次见到了这位我奉若严师益友的“最好的老师”，但她却早已经不再是我的老师了。

那到底有没有“最好的老师”这样的存在呢？是不是“最好的老师”也和苏格拉底口中的爱情一样，是不断错过又得不到的“最大最好的麦穗”呢？

答案是有的，而且学生时代的我们会遇到很多很多这样的老师，她们或许因为我们独有的天赋而欣慰，或许因为我们克服了内在的不足成长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而自豪；他们或许因为教会我们一种视野，消除一种偏见而让我们变得宽容善良，或许因为在周围人都告诉我们“你们不用这么努力，可以歇歇的时候”警醒我们：行百里者半九十，前途路远，仍需负重前行……看那，这老师，这些老师，是不是足够可爱，足够我们去热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