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枝歧

巫枝歧

船行伴桨，声声入梦。

到了深夜，喧嚣褪去，衬着冷雨像冰锥，一下一下凿进我焦躁的心。

我在手机里写给你的短信，思忖半晌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我开始想你在哪里，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风穿透了单薄乌篷，摇曳的船身令我晕眩，胃里空空荡荡，却痉挛阵阵似要翻江倒海。

远处延伸朦胧的灯晕，渐渐聚焦。我挣扎着爬出船舱，一个健步窜上了码头。月亮孤独着看着，洒下的温柔如雪的光，映照得我，如同一个闪闪发亮的傻逼。

杉，我们还能再见吗？我真的很想你。

你看潮起潮落，却是什么都不为。

点燃的熊熊火焰，烘干了潮湿的衣服和身体，厚重的腥臭却愈发浓烈。我佝偻着身体，张望璀璨的城市霓虹。

巨大的山丘一样的鲸鱼，喘着呼啸的粗重的气息，耷拉着眼皮，像是苟延残喘着趴在沙滩上。

它自顾自，用笨拙的下颚刨出一堆一堆的沙子，身下凹出的坑越来越深，一个浪头打来，积满的海水，一直没过它的眼睛，又顺着它的嘴巴到脑袋，最后从鼻子里喷涌而出。

我点燃不久的篝火瞬间熄灭，干爽暖和的身子，又被淋得湿漉漉，空气里满是海水的咸腥，和酸酸的鲸鱼口水的味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好气地盯着鲸鱼阿木，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它摇摆着硕大的月牙一样的尾巴，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哀嚎着，哀嚎着，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

“如果不再涨潮，海水褪去，我就会困在这沙坑里，经历风吹和日晒。

人们会用刀斧卸下我的脂肪和肉，那样我就死了，变成一堆可爱的白骨，那样我就死了，可我的灵魂从未如此干爽。”

唱着歌的鲸鱼阿木，被一个大浪卷回海中，我朝着它挣扎的月牙一般尾巴，挥手作别。

我们啊，都在水里待了太久太久，久到后来，眷恋每一块陆地，每一片星空，和每一口空气。

海滨大道从城市最西面的山脚，一直延伸到东舫沙滩，高大且瘦的路灯，佝偻着身体，沉默不语，无力的昏黄的光下，摇曳着层层叠嶂的叶的影子，拖沓的我修长的后背，一直弯弯曲曲，垂到想也想不到的边际。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腿，跨过山丘，避开河流，天亮的时候，橘红色的云彩，渲染了寂寞星空，我也终于到了。斑驳门上，锈封的锁扣，一动不动悬着。

穿透门墙，是窄昃拘紧的院子，天井里满是落叶，月季花儿，死了，梧桐也死了，目之所及，却是一点她的气息也找不见了。蜘网罗布的东房向里，床腿半塌，破败的窗台尘土厚重，四方桌上烛台仍在，两双半截的蜡烛，一直对着我叹息，光阴和岁月，你的华年和我的年华。

漫长又百无聊赖的生命里，我就一直点着烛，守着暗无天日的寸土寸方，我惧怕五颜六色，身体里奔腾着数以百亿计电荷的铜线，夜深人静时候磁溜溜的电流，会让我惊恐，我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将我捆缚。

我全身上下满是脱皮的铜线，她咬牙切齿，插通了电源。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没有星星的黑夜，她就低沉了头，瑟瑟发抖，又冷笑森森。

你，还敢不敢再跟着我？

我舔舐着嘴角的血，迎着愤恨无比的眼神，有气无力地，呢喃着。

你知不知道啊杉，我翻山越岭，趟河过海地，来看你。你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杉，我周而复始地，走过这冗长曲折的海岸线，我见惯了沧海桑田，宛如繁星密布的零落渔村，渐渐连接融合，我就看着一座又一座的巨型城池，拔地而起。可是，我就是抓不住你，荒凉或是繁华似锦，在我眼里都黯淡无色。你逃跑，抗拒，隐匿，愤恨。无所谓啊，璀璨荣华，与我何干？反正，内心如死水，荒芜啊，杉。

醒来的时候，我眼前朦胧，渐渐清晰的时候，我看见她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我开心地咧嘴笑，猝不及防地，她却猛然暴躁地扑到面前，我看见，她扬起手里的砖块，一下一下砸在我脸上。开始，我吃疼地嚎叫，到后来，渐渐失去知觉，我就冷冷冰冰看着，她疯癫的样子，看见我的血肉横飞，我的牙齿碎裂，蹦出牙床，洒了一地。

眼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我不喊也不挣扎了。耳畔只回荡着，她歇斯底里的控诉。

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我躲了你一世又一世，我最害怕你那张丑陋的脸，你像个怪物，让我恐惧，噩梦里有你，睁开眼，还是你。。

他们把我放了出来，深海里的螃蟹剪断了我满身的铜丝，章鱼说，

你寻了上万年，她毕竟还是记不得你啦。

是啊，她一刀一刀地捅，一斧一斧地砍，每次濒死我又活过来了。她活了一世又一世，杀不死我也，终究躲到我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我永远去不了那里，我追着她到了沙城，却再也近不了一步。

我的腿上绑着玄铁链，我拼尽了力气，爬出海底的囚牢，我喜欢陆地，可我不看风景。空气里有你的味道，我就循着气味找你。可是我，走不了那么远，我的旅程，就是这铁链的长度。

他们都叫我水猿，一只猴脸的水生怪物。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吃痛着昏了过去。

梦里，阳光温煦，弱冠之年的我，呆呆地伫立江边，往水里张望。

水下，她也怔怔地望着我，她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柔情万千。

后来的那一天，杉说想看看海边以外的世界，却又无奈摆了摆脚上的锁链愁绪万千。

我温柔地揉开她紧皱的眉头，轻声地说，

用我的身体去看世界吧，我的灵魂住在你的躯壳里，等你回来。

她，终究还是记不得我了，万年的囚禁，我沧桑的灵魂早已气若游丝。

我累了，想要放下了，我会沉沉睡去。

杉，你会在这躯壳里醒来。

你才是巫枝歧啊，这万千大河湖海曾经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