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尸
(取自子不语)
时近中午,天色依旧阴沉沉。广信城外,寒风萧瑟;驿道边,柳枝颤抖。云团忽弯腰,一滴滴水珠坠向大地,落至半空,冻成细碎尖锐的雪糁,砸在单薄的布衫上。
桐城人张成,手搭凉棚,仰头望天,抹了一把脸上的碎碴。紧走几步,撵上前面垂头赶路的徐某。
“突降冰雪,冻杀人。姐夫,咱们赶到前面的广信城,寻家馆子,吃几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徐某缓缓抬头,脸色沉过阴云。瞟了张成一眼,不满地冷哼。
“远行千里,贩些花茶。不想遭遇淫雨,霉了茶叶,折了大半本钱。”
“一条鞭法以来,世道日益艰难,流民多如蝗虫。残余的本钱,在路上也劫得干净。我们应尽快赶到浮梁城,投靠叔父,免得饿成一对殍鬼。”
“将就些,嚼些褡裢里的冷馍,快些赶路吧。”
驿路染白,冷风吹拂,荡成一排排浪花,卷向城前的小桥。
桥头蜷缩一个褴褛的老人,污发遮面,怀中抱着一支拐杖。脏兮兮的蓝袍角,压着一只缺耳的陶罐。老人一动不动,僵若墓前的翁仲,了无生气。
徐某直盯风雪飘零的前路,匆匆跨过桥头,鬼魂一样晃到对岸,扎进茫茫的雪雾中。
张成咬了一下嘴唇,返身回到桥头。伸手入裢,摸出两个硬邦邦的馒头。蹲下身,注视老人片刻。椭圆的鼻头,像颗硕大的核桃探出发梢,鼻下没有浮雪。
“生逢乱世,人命如蝼蚁。小生尚不能自保,今援以微力,余下全凭天意吧。”
两个馒头放入陶罐。略一思忖,宽袖暗袋里抠出两枚小平钱,掷向罐口。叮当脆响,老人猛地睁开眼睛,蓝光迸射,穿过发隙,锥射张成的眼睛。张成惊得站起。蓝光倏熄,老人重归沉寂。
张成抖落雪沫,瞥一眼老人,迈上小桥,追赶徐某。
积雪漫过脚踝,执着地向上舔食。浸透了鞋袜,冻得牙齿打战。张成央了一路,徐某总算同意在广信暂住一夜。等雪停后,再赶往浮梁。
徐某皱着眉头,挑了城边一座破旧的二层客栈。
张成沽了一些酒,将徐某拽到炉边。青烟燎尽,炭块烧得通红。一只铜盆架在炭火上,倒入冷酒,扔几片生姜。
酒泡翻滚,热气升腾。张成伸入铜勺,舀满一杯酒递给徐某。苍白的脸,伸出凹陷的指甲,攥紧酒杯,倒入紫绀的嘴里。片刻,滚烫的酒将徐某粗糙的颧骨,慢慢晕染泛红。
人生在世不称意,举杯消愁愁更愁。几杯愁酒下肚,徐某长吁短叹,对着蒸腾的酒雾,失神地喃喃自语。饭食未等沾口,徐某酩酊大醉。张成了无兴致,草草收拾睡去。
鸡鸣三遍,张成揉着惺忪的眼睛起床。支起合窗,举目远望,初雪已歇。天空依旧铅沉,压在头顶,憋得喘不过气。
张成心中一沉,暗忖今日路途坎坷。嘴角微抽,摇头叹气。走到对铺,欲拽起面墙而卧的徐某。
咕咚一声,徐某直挺挺的身体,翻砸在地。张成吓得跳起。
呆愣半晌后,张成紧张地挪步察看。徐某僵直地仰躺在地上,右肘勾在脑边,双眼圆睁,不甘地盯着房梁。失血的脸上,隐隐浮起黑色的斑点。
张成跌坐徐某身边,号啕大哭,梁上的灰尘蔌蔌震落。为多舛的灵魂,蒙上了灰色的尸布。
张成跑下楼,哑着嗓子,问清寿材铺位置。拨开店门,踩着积雪,跌跌撞撞而去。
当光了褡裢里,袖袋里,所有残存的物件,勉强凑了两千文。和寿材店掌柜计议半天,挑了一口最便宜的清漆杉木棺。
“且慢!此棺须得四千,方能抬走。”一个粗短身材,罗圈腿,倭瓜脸的老汉,从墙角阴影里窜出。一对吊睛三角眼,迸出凶残的戾光。
恶汉横在柜前,伸手挡住张成。掌柜低眉瞄了一下三角眼,缩回脖子,退到柜后,垂下头默不作声。
“老丈是何人?为何阻止小生购棺,安息亲人。”
“嘿嘿,吾乃坐山虎。长居此处。任谁买棺,须加价两千孝敬于我。否则就草席裹尸,乱葬岗里等着野狗刨吧。”
“朗朗乾坤,何来讹诈之辈。掌柜说句公道话。”
掌柜抬头扫了一眼,随即埋入柜影。任凭张成如何呼喊,始终没有露头。
三角眼老汉得意地哈哈大笑,端着紫砂壶,踱入墙角,不再理会张成。
棺铺阴冷,如坠冰窟。张成怒视墙角片刻,无奈地忿然离开。
站在广信街头,一时无所从去。仰望天空,片片雪花从深空而来。染白鬓发,冻凝身心。惆怅半晌,脚步蹒跚地回到客栈。
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攀爬楼梯。一步一喘,一步一落泪。囊中羞涩,偏逢虎狼。姐夫客死他乡,连个像样的棺裹也没有,惨遭草席卷身。想及此,悲从心来,泪眼模糊。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到楼梯尽头的房门,咧开大嘴,嘲笑自己的无能。
走进森冷的房间,回手关上房门。扯来一张床单,覆在徐某身上。张成掏出借来的香炉,点燃三根线香,插入炉中,放在徐某头前。
张成哀叹一声,走到冰冷的火炉边,拄腮枯坐。
从清晨至午间,水米未沾牙。又遭到三角眼老汉的恶意刁难,一时烦闷不已。闻着香味,眼皮逐渐下沉。线香啪地断了一根,张成头一歪,昏睡过去。
梦中灰蒙蒙,混浊如塘底。张成陷在淤泥中,茫然不知所往。冷风露出尖牙,撕开一条口子,里面飘来惨兮兮的哭喊。
“还我棺来,还我棺来。好惨哪,死无栖身之棺,一身骨肉葬于犬口。还我棺来……”
脖颈冰凉,越箍越紧。张成大口喘着粗气,奋力游向水面。猛地睁开眼睛,掰开冰冷的双钳,向前一窜,冲到门口,扭身察看。
徐某蒙着床单,平伸双臂,站在张成面前。
床单倾斜扭曲,嗅着生气,扑向张成。青黑的五指,弯成飞爪,抓向张成的面门。
张成胡乱拎起一只圆凳,扔向床单。噼啪裂响,圆凳碎成几块。张成借机扯开房门,跳向楼梯,咕咚咚滚到楼底。身后咧开的房门,传来肆意的耻笑。
“还我棺来,还我棺来…”凄凉的哭喊,萦在耳底,张成被迫折回棺材铺。
“五千文。少一个子儿,你休想拿走棺木。”三角眼坐在棺前的条凳上,支起一条腿踩着凳沿,吸溜着紫砂壶,恶狠狠地威胁道。
张成抖着手,指着老汉,张大嘴巴,一句话也不说出来。怒极,猛地扑向三角眼。
三角眼吸着茶水乜斜张成,鄙若草芥。一股无形的力量,揪起张成,狠狠地摔出门外。
“快去筹钱买棺。伏三之后,若不敛棺安葬。必成孤魂野鬼,不入轮回。日后纵有万贯,又有何用。哈哈哈…”张成趴在雪地上,眼泪悲愤地流下来,冻成冰椎。
日渐西斜,乌鹊满天。张成失神地穿出南城门,荡在荒野,似一只孤独的大雁,脱离温暖的雁群,漫无目的的飞翔。
额头忽痛,呯地撞上一堵墙。张成茫然抬头。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站在桥头,披着一件蓝斗蓬,拄着一根檀木杖。一双蓝晶晶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后生,何事泪水涟涟?”
“老丈,姐夫客死异乡。搜尽全身钱财,凑得一副薄棺。不想铺中遇一恶汉,强行抬价,致棺木难得。”
“姐夫已尸变成伥,却无力救度。逼回铺中求棺,却屡遭欺辱。小生一时悲愤难平,求助无门。不若也葬于茫茫天地,倒也干净。”
“那恶汉名为坐山虎,山中修得一些手段。凭此坐于棺铺,役使孤魂,强索钱财,恶行罄竹难书。吾观小生宅心仁厚,英气内敛,可降此怪。”
“今送一支钢鞭与你。此乃昔日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器也。威正刚烈,震慑阴魔。”
“近到前来,授你一法。”
站在楼梯口,张成有些犹豫不决。
抽出暗藏的钢鞭,举目细观。十一节鞭身动天地之威,六面棱角燃万丈之气。张成紧握手中的钢鞭,胆气陡生。登登几步,跃上二楼。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
一条人形床单,挟卷冷风,扑向张成。
呔,一声大喝。钢鞭挟万钧之力,劈向床单。金光乍闪,呯地裂响,床单倒飞如箭,猛掼墙角。一声惨叫,响彻黄昏。像一只丑陋的豺狗,砸碎骨头,垂死丧嚎。
床单飘落,徐某面色安详地躺在地上。金光流转,龙吟空灵,钢鞭化作一条神龙,破窗而出,渺向遥远的夜空。张成呆立半刻,锁紧房门,下楼奔向棺材铺。
“坐山虎死矣。汝可原价抬回棺木,安葬亲人。”
掌柜面溢喜色,将张成拉进墙角。阴影里一张椅子,恶汉歪头瘫在椅中,三角眼坍塌成坑,嘴角冒出一股血沫。油灯凑近,一道深深的鞭痕,从左肩凹到右胁,胸骨尽碎,倭瓜脸蜷在腰上。
徐某入棺而眠,张成洒泪而别。迎着明媚的朝阳,出得广信城,奔向浮梁方向。
长空万里,云无留迹。一座青砖硬山顶的山神庙,出现在城北。张成忽然心血来潮,踱入山神庙。
庙堂正中,一位身披蓝袍的老者,怀抱一条钢鞭,端坐香案后。一束慈祥的蓝光,越过椭圆的核桃鼻,笑眯眯地看着张成。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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