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妈妈对爸爸做了我最害怕的事。早上醒来时，我睡在床上，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光洁的地板上，温暖宁静。一切只是个梦。我起床洗漱，打了个电话给姑姑。
姑姑过来给我做了早餐。她用鸡蛋和面粉煎了两个饼，放在盘子上，又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热好，倒进巧克力粉搅拌起来。她一边忙碌，一边不停地数落妈妈：“卢卡斯，你妈又去哪儿了？总把一个6岁小孩儿单独扔在家里，像个当妈的吗？太不负责任了！”
我没说话。她说的没错。妈妈经常跑出去，一去老半天，我已经习惯了。其实即使姑姑不来，我自己也会到冰箱里找吃的。不过，爸爸说，如果妈妈又跑出去，一定要打电话叫姑姑过来，这样他才放心。
妈妈傍晚的时候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宝宝，神情紧张又慈爱。“卢卡斯！”妈妈笑着唤我，“快来看看你的小妹妹！”我走过去看她，粉红色的包被包着婴儿小小的、粉粉嫩嫩的脸庞，她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劳拉，你死到哪去了！又把孩子扔家里！”姑姑一见妈妈就把她大骂一通，妈妈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这不看到了吗？我生孩子去了！突然宫缩得厉害，疼都疼死了！根本来不及管这些！”
“迭戈去哪儿了？”姑姑问起爸爸。
“他！我怎么知道？他又走了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妈妈似乎不怎么想提起爸爸。
“你们吵架我管不着！但是卢卡斯还是个小孩子，你们做父母的长点心好吗？别总是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姑姑很生气。
“好了好了！知道了！”妈妈给姑姑赔了个笑脸，“我再求你帮个忙！我要照顾小宝宝，麻烦你带卢卡斯回家，帮我照看几天，好吗？拜托了！”
姑姑没好气地答应了，给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等日用的东西，就带我回家了。那段时间我一直跟奶奶、姑姑住在一起。爸爸妈妈都没来看我。
我常常想起妈妈看着小妹妹的样子，她蜂蜜色的金发梳成髻扎在脑后，两缕发丝波浪一样垂在脸侧，碧绿的眼睛洋溢着温柔的笑意，专注地望着怀里的小宝宝，用手轻轻抚摸她。这时候妈妈美丽极了，是童话里的公主。我依稀记得妈妈也曾经这样温柔地抱着我，给我唱歌，她还给我讲了一个熊在森林里偷蜂蜜的故事。我喜欢待在妈妈的怀抱里，她身上有茉莉花的清香，很好闻。
后来，妈妈渐渐不怎么抱我了。她说我长大了，男孩子不可以老要妈妈，要自己管自己。她不再给我唱歌，也不再给我讲故事。她经常望着窗外，嘴上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再后来，一吃过午饭她就要我睡觉，她说睡午觉对身体好，睡久一点才会长高长壮。我一点也不困，我想妈妈跟我一起玩。但我知道妈妈很希望我睡着，她说最喜欢听话的孩子。只要我听话地到床上躺下，假装睡得很熟，妈妈就会松口气，开心起来。
我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然后是门开，门关，脚踩上自行车踏板，扬长而去的声音。家里留下我一个人，还有妈妈浓郁的香水味道。不是茉莉花，是另外一种我不知道的花的香气，香而甜，我猜那是一种颜色很艳丽的花。
妈妈老说这个家把她憋坏了，她要出去透气。她喜欢骑着自行车出去，去森林的方向。她常穿一件淡蓝色的毛衣，配着奶油色的百褶裙和深灰色的长筒袜，像公主一样漂亮。她去森林的时候，我有点担心，熊会偷蜂蜜，妈妈的金发像蜂蜜一样，我怕熊把她错认成蜂蜜偷走。
但是妈妈一点也不害怕。每次她透气回来，就满脸的笑意，高兴地哼着小曲，还会大大地亲我一口。她蜂蜜色的金发披散下来，看上去有点儿乱，也许是风吹的。林区的风吹过时，树木的枝叶都东摇西摆，肯定也吹乱了妈妈的头发。我闻到她身上木头的味道，毛衣、百褶裙和长筒袜上都沾着些木屑，森林里一定很好玩，可惜妈妈从不带我一起去。
爸爸喜欢和我玩，虽然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常常出远门，没有多少时间跟我在一起。爸爸是林场的运货工，力气很大，还在社区俱乐部里练空手道。他在我心里是个刚强的勇士，坚不可摧。我喜欢爸爸给我表演断砖头，他把几块砖头垒在一起，用手就能劈断。他还教我武术之道，说要懂得控制武力，不能凭恃蛮力攻击。
我真想念爸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回去。
02
上一次姑姑接我来住，是家里添了冰箱以后。那天，货车送了一台大冰箱到家门口，爸爸把冰箱背到背上，走过院子，背到屋里小心地放好。他很兴奋，跟我说：“这是给你妈妈买的！”妈妈一直想要一台冰箱，爸爸攒了很久的钱，总算达成了这个心愿，妈妈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喏，这是给你的！”他交给我一个人形木偶，可以用来做武术演习，我很喜欢。
“你妈妈呢？”爸爸问。
“不知道。”我回答。妈妈一定是去森林透气了，爸爸好像不喜欢妈妈去森林，我决定不告诉他。
“她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爸爸生气了。
“爸爸别生气，我们一起玩吧！”我央求他。
爸爸叹了口气，低头对我笑起来，“来，我来教你练功夫！”那个下午我们玩得很开心，爸爸劈了好几块砖给我看，我一直鼓掌。他还教我用木偶来练空手道。
爸爸煎了肉排，我们一起吃晚饭，看电视，一直到我上床睡觉，妈妈都没有回来。
不知道几点钟，夜里很深很深的时候，我听见爸爸和妈妈吵架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想接着睡，但他们越吵越大声。爸爸对妈妈大吼：“你是有家庭的人了，你有老公有儿子，你要负责任！你不能整天这样跑出去，把卢卡斯一个人丢在家里。你要尊重我！”“你，你也值得尊重？”妈妈反问爸爸。
“我怎么不值得尊重！我为了这个家，整天做牛做马，你看，你看，你要冰箱，我就给你买冰箱，你知道我接了多少活，省吃俭用买下来，就为了让你开心！你就这样对我！”爸爸愤怒地嘶吼。
“这就是你承诺我的幸福生活？买个冰箱都抠抠巴巴！车呢？我要的车呢？我现在还整天骑着个自行车！”妈妈吼回去，“你这个窝囊废！我要离开你！”
“你不能走！”爸爸的声音又惊又怒，继而又转为哀求，“劳拉，你别走，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他压低声音，“我爱你！我求你别走！只要你留下来，我会对你好，我想办法买车，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当成自己的一样。求你别走！”爸爸语带哭音。妈妈没回答，低声抽泣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平静下来了，我悄悄溜下床，躲在窗帘后面往窗外看，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吵完了。爸爸和妈妈站在冰箱旁边，拥抱在一起。爸爸亲吻妈妈的嘴唇，妈妈挣扎了一下，手抄起身旁的一把大剪刀，往爸爸大腿上用力一戳。爸爸闷哼一声，松开了抓住妈妈的手，扶住墙壁。妈妈惊慌失措，跟爸爸说了声“对不起”，跑出了家门。
爸爸拖着受伤的腿，一步步挪到浴室里。我偷偷跟着他，看着他坐下来，忍着疼痛，自己把剪刀拔了出来，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板。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低声哭泣，发出受伤的小狗一样的声音。我不敢上前去，我感到爸爸不会希望我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在我心里，爸爸始终是个勇士，坚不可摧。但是他却被妈妈伤害了。童话故事里面，公主和勇士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妈妈要伤害她的勇士呢？我在被窝里流着眼泪，到天亮也没想明白。
爸爸给姑姑打电话，让她带我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姑姑把我接走了。我担心爸爸，他的腿好些了吗？会不会很疼？他是不是还那么伤心？也担心妈妈，她跑到哪儿去了？她还会回家吗？她会不会去森林里？熊会不会把她抓走？我整天都在想这些问题，直到姑姑把我送回家。
03
爸爸的腿看上去已经没事了。妈妈在家，她的小腹明显隆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爸爸看见我很高兴，他把我抱起来转了几圈，我哈哈笑起来。爸爸告诉我他要去很远的地方送货，过几天就回来，妈妈会照顾我，让我听话。我点点头。爸爸去亲妈妈，妈妈转过头没有理他。爸爸表情僵住了，他咬咬牙，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家。
妈妈在家里待了两天，哪儿也没去。第三天下午，妈妈让我睡午觉。我知道她又要去森林了。我不想她去，偏不睡觉。她打电话找姑姑来带我，姑姑还在上班，一时过不来。妈妈焦急地走来走去，她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想起什么似的又赶紧灭掉。我听见她在打电话，压低声音说，“我过不去。我要带孩子。”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妈妈快哭出来了，“你别这样，我马上过去，求你。你知道我爱你。”妈妈挂上电话，浑身颤抖。
她走过来，对我说：“卢卡斯，听话，快睡觉好吗？”泪花在她的绿眼睛里打转，水汪汪的，看得我难受极了。我到床上躺下，妈妈马上笑了。“好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她亲了我一口，给我盖上被子，急急忙忙转身走了。
爸爸回来了。他推开门的时候，我一个人拿着木偶在玩。见妈妈不在家，爸爸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像狂风暴雨前的天空。他坐在餐桌前，一声不吭，直到傍晚妈妈回家。
“你又把卢卡斯一个人丢在家里！你这个贱女人！”爸爸朝着妈妈大吼。妈妈不理他，径自走进卧室换衣服。爸爸让我待在自己房里，关上了门。其实屋子里什么都听得见。爸爸和妈妈又吵起来了，越吵越凶，我听见妈妈大叫：“你打我！你这个畜生！野蛮人！我要离开你！我一定要离开你！”爸爸狠狠的声音：“你想得美！你哪也别想去，你是我的老婆，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也不许去，永永远远待在这！”
爸爸把妈妈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来。妈妈大喊大叫，又哭又骂。爸爸不理他，她就叫我的名字：“卢卡斯！卢卡斯！你看看你爸爸就这样对我！”爸爸骂她：“你还好意思叫儿子！看看你做的事情，是当妈的人做的吗！”我待在房间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又骂爸爸，“你这没用的窝囊废！当着儿子的面折磨我！你还是个男人吗！”不管她怎么哭喊，爸爸就是不放她出来。
就这样折腾到第二天早上，妈妈声音越来越疲惫，她软下来，可怜兮兮地恳求爸爸：“迭戈，求求你让我出去，我不舒服，我肚子好痛，让我出去吧，求求你了！”但爸爸态度坚决，“我不会放你出来的！你别想出来，你别想离开这个家！”
妈妈呻吟起来，“好痛！好痛！迭戈，我求求你！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我担心妈妈，探出头去，见到爸爸手死死地拉住房门，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妈妈在门后哭泣不止，说：“迭戈，我不会离开你。我答应你，不离开你，不离开卢卡斯，不离开这个家。我会尊重你，对你好，永永远远待在这里，再也不跑了。我求求你！让我保住这个孩子。”
爸爸没有出声，他流着眼泪，把门锁打开，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妈妈推开门，她捂着肚子，眼睛红红的，头发乱乱的，见到爸爸不在，她急急忙忙地也离开了家。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夜没有睡好，我实在困了，就自己上床睡着了。
04
等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家。从那天起，妈妈再也没有乱跑了。她待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搞卫生，还把院子里的花草修剪了一番。家里很久没这么干净整齐了，真好看。妈妈不抽烟了，也不喷浓浓的香水。她把头发扎成一束，金发闪着蜂蜜般的光泽，身上又有了茉莉花的清香，很好闻。爸爸最近都没有出远门，每天下班都回家，跟我一起玩。晚上妈妈做好晚饭，我们一起吃饭，看电视，互道晚安，上床睡觉。我睡得很香，再也没有被爸爸妈妈吵醒。
我很快乐，又相信了童话故事里说的，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爸爸妈妈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直到我做了那个噩梦。
那个梦太可怕了，像真的一样。还好我醒过来了。妈妈已经回家了，等爸爸回来，就会来接我的。我想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的。
又过了好些天，爸爸一直没来接我。我每天都跟木偶玩，练习爸爸教我的招式，想着见面时演练给他看，让爸爸看看我也是个刚强的勇士。
爸爸没有来。来了几个警察。大人总是让我在房里待着，不让我听他们说话。其实房子里没有秘密，每一堵墙都会说话。我听见了，他们在森林的小溪边找到了爸爸，他的尸体已经被吃掉了一半，也许是狗，也许是老鼠。
警察叔叔来问我，是否知道些什么。我告诉他们剪刀的事情，还有我做的噩梦。我现在想，那不是梦。
那天晚上，妈妈做了好吃的煎牛排，我们边吃饭边看电视。妈妈说饮料忘记拿了，放在冰箱里，她去拿。她在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才拿了一瓶汽水出来。她给爸爸和我都倒了汽水。她说怀着小宝宝喝汽水会不舒服，一滴也没沾。吃完饭没多久，我觉得很困。妈妈带我去刷牙洗脸，把我送上床，盖好被子。我困极了，一上床就闭上眼睛睡过去。我感到妈妈关上了灯，很想跟她说声晚安，但实在睁不开眼。不知睡了多久，我尿涨得紧，迷迷糊糊地下床想去厕所撒尿，我看到爸爸在椅子上睡着了，妈妈拿着个厚厚的平底锅用力地朝他的头打去，爸爸被打醒了，妈妈又狠狠地敲了一记，爸爸满脸是血，昏了过去。妈妈用塑料袋罩着他的头，紧紧勒住袋子口。过了一会儿，她松开爸爸，捂住肚子呻吟起来。爸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妈妈挣扎着，去打电话。
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妈妈和一个男人在说话，她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你快过来！”“我坐出租车去医院。你来把这里处理好。”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光洁的地板上，温暖宁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把妈妈带走了，说她会待在牢房里一辈子。妈妈临走前把小妹妹和我都托付给奶奶和姑姑，她紧紧拥抱了我，说：“卢卡斯，我爱你。你会来看妈妈的，对吗？”我点点头。她亲了亲我的脸庞，挥手跟我说再见。我也跟她挥手再见，看着她坐上警车。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后记：
本故事根据阿根廷真实案件改编。劳拉和她的情人奥马尔被判终身监禁。奥马尔向警方坦白迭戈是他一人杀害，与他人无关。由于证词不一，尸体被毁严重，无法准确得知到底受害人是如何被杀害的。卢卡斯由奶奶和姑姑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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