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条颓废漠然的河流。
5月的风并不能让我想起你,腊月那刺脸的巴掌,爽利,渗入骨髓没有回甘的冷,才是你映在深夜的影子。
你是恨那个肥腻的中年男人,还是恨我呢。
三街一侧的门脸在白天总是静若处子,那一排紧闭着大门的水泥色低矮房在白天是没有它的颜色的,即使路过也不会想要疑虑它的存在,只有到了晚上,那一排粉灯接连亮起的时候,才让人重又记起。
在夏天,木子经常在没客人的时候靠在洗头房的门框上,叼着一支雪莲牌的烟,垂坠到胸的黑发,看着门前路过的人流。
这是条离火车站很近的路,木子习惯看着那些来往的行囊,去时的匆忙,来时的疲惫,那些疲惫的眼神扫视过这一排红灯和门口的长发,木子早已对这种眼神习以为常,她迎上这些浑浊的瞳孔,装满了妄为的挑逗。
木子吐掉嘴上的烟蒂,踩灭。
头顶的吊扇下是零星的几把理发椅,在昏暗粉红的光线下投出参差的光影,楼上传出的呻吟声比灯光还要娇媚。
木子踹开脚边的椅子,径直走上楼,敲了敲其中一扇窄小的门。
一阵细碎的声响后,一个秃顶男人满头油光地走了出来,木子闪进房间,一屁股坐在凌乱的床上。
对着窗户的女人把内衣带从背后系好:“我说大姐,我这还没完事呢,你吵吵啥。”
“这大哥一礼拜来三回了,成天套着那身二手的西服皮,真能装逼。”木子摸出一支烟。
女人顺了一把长发走过来:“这人贼逗,每回来不先脱裤子,先提一嘴跟他老婆上一次在床上的事,然后来句,咱们开始吧?”
女人走到床边,接过木子递来的烟。
“王慧姐,二刘走了?”
“嗯,她回老家接孩子去了,说孩子待在娘家,一到大半夜就哭,她根本没法上班。”
“这玩意有时候挺玄乎,说不明白。”女人掸了掸手上的烟灰。
王慧盯着凌乱的床单,脑子开始放空,但她眼前却浮现出那些欢愉的夜晚,那些身上沉重的身体,像狗一样贪婪的眼神,让木子产生了类似心理解离的感觉,于是她时常倚靠在门口观察那些行走的陌生的脸,他们如同晚上的脸一样陌生,他们不再是贪婪和油光满面的了。
“慧姐,明天我晚点来,他妈的,困死了,那老头要是来就说我不上班。”
木子把烟头摁进床头的烟灰缸里。
木子一年前从老家来到这个小县城,当时她只想远离老家那个破落村庄,有人和她说:“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到哪都吃香。”
那时候木子19岁,她骄傲而张扬,她来到小县城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墙上的招聘启事:现招18—25岁女工数名,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积极上进,待遇优厚,详情联系下方电话。
和木子见面的是个长卷发的优雅妇人,她的红唇闪着晶莹的光泽,让木子想起了小时候墙上贴的明星海报。
“我一看你就觉得有眼缘,和我妹妹一样,去那有人带你,很多干了几年的已经自己买房了。”木子盯着女人的眼眸,她觉得那双瞳孔中有某种她向往的东西。
已经一年过去了吗,木子站在洗头房门前,心想。
或许那时的向往早已经变质腐烂了吧。
木子推开熟悉的门,夏夜的风带着满屋子化学物质的廉价香气。
“那老头怕你不干了呢。”王慧正在对着镜子擦头发。
木子摊在沙发上,两双腿交叉着搭在沙发棱边,长发几近垂到地上,木子看着粉红的天花板,轻轻闭上了眼睛。
接着就是迎头的一巴掌,木子疼的跳起来。
“来人了,还睡。”木子被王慧一巴掌拍醒。她坐起来斜倚在沙发上看向门外。
一个矮小穿着一身运动服的男生走了进来,一脸的学生气。
他迈着迟钝的步伐,审视着这间房子里的一切,眼神如同刚认识这个世界的婴儿。
经常有附近学校调皮的学生走进这间房子,三三两两穿着校服,一进门就害羞的像只受惊的小熊。
木子总会在门口叉着腰冲这些孩子笑,接着他们便哄闹着红着脸落荒而逃。
木子盯着眼前这个运动衣男生,眼睛眯成一条线。
男生回避开木子的笑容,挠了挠头发。
王慧放下手里的毛巾:“帅哥,洗头啊,让这姐姐给你洗。”
“你带他上楼洗一下呗。” 王慧走近男生,用食指划过男生的脸,“这孩子胡子还没剃干净。”
木子从沙发上缓缓地站起来,她穿着皮短裙和高跟鞋,比男生还高了一个头。
“走吧。”木子发现男生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牵起男生的手,像拎着一只行李箱走上了楼。
“为什么来这?”木子让男生躺在洗头的靠椅上。
“来洗头。”男生闭着眼睛。
木子没有搭话。
“那天我看到有个长腿长头发的姐姐站在门口,我就记住这个地方了。”
“哦?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木子把男生的头发打湿,涂上了洗发水。
“你多大啊?”
“17”
木子特意比以往的手法轻柔了些,那些油腻的,枯朽的脑袋让木子早已经麻木和生理性厌恶。
她把这种厌恶转化为一双粗糙仓促的手,用力按揉在那些奇形怪状的脑袋上。
男生的毛发让木子的手缓慢起来,她有些走神了。
“其实,他们说我妈就在洗头房上班。”男生打断了木子的放空。
“你们是不是不止给他们洗头。”男生仍旧闭着眼睛。
“我给你刮刮胡子吧,等下给你按摩一下后背,这个就不收你钱了。”
木子拿毛巾给男生擦干净头发。
男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环视着楼上的陈设,那些紧闭着门的狭小房间,同他身下一样的几张按摩椅,等到转回原地的木子身上时,男生露出了满足的神情,他的全身由洗头时的紧绷一下子舒展开来。
“原来洗头房的楼上是这样的。”男生自言自语。
“行了,小孩,走吧?”木子歪着头看着男生。
在昏暗的二楼,男生对上木子亮闪闪的眼睛。
“你长得好像我妈。”
楼下的吊扇风力并不是很大,在闪着粉色灯光的房间里,屋子里闷热而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王慧穿着金色吊带坐在沙发上,打开刚从小摊买的半个西瓜。
木子拉着男生从楼上走下来。
“10块钱。”木子顺手拿起桌上的勺子挖了一勺西瓜。
男生从兜里掏了一下,他脸开始泛红了,不过那个兜里什么都没有。
他又摸了摸另一只口袋,这下他掏出了两个5块,“姐姐,那我放在桌上了。”
王慧一屁股坐起来,“哎那小孩。”
木子拉住王慧,“小孩,早点回家吧。”
男生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大门。
“卧槽,你没给他开个苞,多嫩的学生,早知道我来了。”
“人家还是学生,你他妈嘚瑟啥呢。”
木子白了王慧一眼,挖了一大勺西瓜,“我说王慧,这西瓜不够凉啊。”
北方的夏天有时候也粘腻地如同身上的汗液,凉水澡尚且不能够让身体爽利,还得是温热的水温才能让毛孔打开将热气连同浊气一齐发散到这热烈的空气中。
木子和王慧算是在这洗头房结下了友谊。
她们经常在没有生意的空闲晚上谈论起那些熟客,或是有着特殊癖好的过路人。
木子和王慧交叉着躺在沙发上,木子的黑发垂直倾泻到地上,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和对门理发店的音响交替震荡,木子睁着眼睛,叼着的雪莲燃到半根。
“每次和他做爱,我感觉我整个骨盆快要碎裂到脑袋,我就在想,老子生孩子也没干这个事疼吧。”
“你生过啊。”王慧斜过脑袋看她。
“没。”她们不都说生孩子特疼吗,木子眼神涣散。
木子的眼前浮现出那张油腻的面孔,这张面孔咧着嘴笑起来,牙齿上还沾着不明污垢,口水顺着牙齿滴落下来,木子想起了小时候经过的下水道的气味。
这张面孔的额头逐渐渗出汗液,将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浸湿,在粗重的喘息声和强烈的撞击声中,那些汗液就那么滴落下来,滴到木子的脸上,裸露的胸上。
伴随着粗重的声音:“爽了吗?”
木子不敢迎接这些贪婪而丑恶的眼神,她每次都会半睁着眼睛,捏着嗓子哼叫出动听的声音。
每到这时,木子都会感觉下身开始麻木,她开始睁着眼睛算着这撕裂持续的时间。
木子在想:下一秒就停止吧。
那根验孕棒是木子上个礼拜在一个小卖部买的,木子蹲在逼仄的公共茅厕,看着两道触目的红线,她脑袋开始如过电般嗡嗡的叫起来了。
“诶,你上回没来,那老头别是生气了,你没联系人家啊。”王慧猛的从沙发上坐起来,盘起两条腿盯着木子。
木子被吓得身体剧烈的抖动了一下,随后她的声音变得轻盈了:“慧姐,我好想怀了。”
木子记得她刷新闻的时候偶然看过一句话:是生活在推着你走,而不是你在生活中随波逐流。
木子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些来往的,提着行李的,秃顶的,肮脏的,男人们。
每一张脸都像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这让木子感到恐惧起来,虽然,她早已经在耳濡目染中见怪不怪。
木子把店里的毛巾清洗了一遍,把镜子擦了一遍,把地拖了一遍。
她木讷地做着机械的动作,就像她在床上一样。
她没钱打掉孩子。
也许是心理因素作怪,木子感到腹部开始轻微剧烈的疼痛,像是每次例假来的第一天。
“来,给我洗个头。”熟悉的中年男性。
他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女性嗓音,所以木子记忆很深刻。
这是那个汗液充沛的老男人。木子的常客。
“哎呦,哥,我上回有事回家了,想死你了。”木子把双手搭在男人的脖子上,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她感到肚子又开始阵痛。
“来,你这回趴着,屁股撅起来。”老男人笨拙地摆弄着木子的身体。
木子把身体转过去贴着床,老男人的肥硕肚皮贴在木子的后腰上。
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要难熬,木子的腿开始发麻。
在强烈的冲撞中,木子腿部的麻意传到腹部和腰上。木子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她双臂努力支撑着身体。
直到一声低沉的哼伴随着身体里动作的停止,木子终于爬倒在床上,捂住腹部,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木子睁不开眼睛了,她只能听到皮带的纽扣声咔哒咔哒的响。
木子爬起来穿好衣服,“哥今天真厉害。”
“过几天再来看你。”老男人呲开嘴,有一颗刚掉了的牙。
木子还在老家的时候,那年她还是个10几岁的小女孩,老家有条很宽的河,大家夏天都会到河边洗衣服。
木子还经常和许多淘气的孩子到河里洗脚洗身体,河水像总是容纳着淘气孩子们的慈祥大人,木子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河水常年都那么清澈。
她那时就在幻想,自己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总和小姐妹们讨论,希望以后生一个长得很白的孩子。
后来,木子在一本书里看到有一种花的科目是蔷薇,玫瑰也是蔷薇科的,她很喜欢蔷薇这两个字,她想,如果生了女儿,就要叫她蔷薇。
木子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她看惯了周围那些一年到头打孩子的女人,她恐惧而惋惜,她想要看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接上次的老男人时,木子已经怀孕2个月了,按说,怀孕时是没有阵痛的,木子却时常有。
她不敢去医院。
木子换了长衣长裤,在一个平常的傍晚来到洗头房上班。
这是她离别的前一天。
“慧姐,我还是想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我妈养着也行。”
木子没有化妆,长发拿一根橡皮筋随意的绾在后面,捂着肚子显得异常憔悴娇小。
王慧惆怅的发出一声叹息,“想好了就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回来找我。”
“嗯,嗨呀,等我把孩子生完,没准还得回来呢。”木子挤出一个微笑。
街边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旁边理发店的音乐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浓烈。
木子再也没能回来。
她回到了有着清澈河流的家乡,拿着在洗头发打工赚下的存款,生下了那个没有父亲记忆的孩子。
对了,只不过是个男孩,木子还是执意要叫他蔷薇。
父母没有过多的问过这个孩子的来路,木子只说,孩子父亲在城里上班,给了她一笔钱养胎,她想家了。
城里的风景不比老家清新爽利,各家都种着果树,风从树间、流淌的河间吹过,早晨出来空气还透着凉意,清冷又不至让人打寒颤。
木子喜欢抱着蔷薇走在河边,早上喂完奶就出门,她告诉蔷薇这就是妈妈从小住的地方,你也要记住这里,这是你身体里纯洁的血液。
很奇怪的,每次木子抱着蔷薇靠近河边,蔷薇都会止不住大哭,木子以为他是害怕水,但每次洗脸洗澡时,蔷薇都不会害怕,甚至还会笑。
蔷薇从小就没有近距离地靠近过那条河。
10年来也没有。
他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他害怕那条河,他从不和朋友去那条河边,被骂怂逼也没用。
他也害怕粘稠的液体,所以,他从小就不喝粥,不喝加了淀粉的汤。
“这孩子怎么这么调皮,还挑食呢。”
木子嗔怪地皱着眉头,她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粥,“你是在跟我作对吗?”“今天你必须得把这粥给我喝了。”木子捏着蔷薇的肩膀,一手拿着盛粥的勺子。
蔷薇在慌张的推搡中,重重打了木子一个耳光。
木子楞了一下,举下空中的手,使劲把一大勺白粥塞进蔷薇的嘴里。
也许,你相信什么是命吗,就是那种被注定了的事情。像是真的有人记得你做的因果。
蔷薇很讨厌木子,他讨厌木子抱着他去河边,讨厌她带他看自以为美好的风景,他抗拒木子的身体,他来自本能地觉得他母亲的身体有种异常的肮脏,虽然他并不知道他母亲曾经在洗头房上班。
这年,蔷薇11岁。
他在吃过晚饭后对母子说:“妈妈,我想要去河边。”
他扬起无辜的脸,木子以为,他开始接纳自己那条河了。
傍晚大家很少出来活动了,木子领着有自己一半高的蔷薇,走在通往河边的路上,木子拉着那双柔软的手,心里也生出了无限的温暖。
他们走到了一处最湍急的地方,蔷薇拉着木子蹲下来,他抱着木子的腿:“妈妈,我很喜欢这里。”
如果我能看到你的表情,那你一定是怀念这个世界的,你放不下蔷薇,你的没有父亲的孩子。
幸好你没有看到,他看着你坠落时,不是喊叫,而是快乐。
他终于能接纳这条河了,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实现了。
如果在白天,那么他会看到你因为压力过大冲击肺部而冒出的一朵鲜红色的花。
妈,你是恨那个肥腻的中年男人,还是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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