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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 —
八二年，也就是蔷薇五岁这年，蔷薇河街上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蔷薇有了弟弟。生孩子算不了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出生的时机比较巧，这年九月，计划生育成了“基本国策”，十二月，被写进了宪法，十月份国威出生。有人说，这孩子真有命，要再晚不用多，半年，他就来不了这个世上了。也有人说，是张建军这小子有福，命中注定有儿子。其实人们不知道，国威能出生，还要感激一个人，那就是张万年。
在八月份，计生干部已经顶不住压力，准备带李冬梅去做引产了，被张万年叫去谈了话，说引产就不用了吧，毕竟大小是条命，怪不忍心的。计生干部为难了，说，超了计生指标可不是小事。张万年说，没事，天塌下来我顶着，轮不到你。计生干部知道张厂长要退休了，敢说这话，心想，你拍屁股走人了，吃瓜落的还不是我们！便苦着一张脸说，开了这个口子，以后的工作不好做啊！张万年说，虽然不用做引产，处分该给还要给的，而且，以后工作要做在前头，不要等肚子大了才想到亡羊补牢，要学会防微杜渐，让它鼓不起来，就不用这么为难了。计生干部心想，你说得轻松，我还能到人家两口子床边趴着去，不让人家过夫妻生活？不过他看领导这样坚持，也不再好说什么，让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的国威逃过一劫。
国威出生后，厂里开大会点名批评，取消了张建军两口子的积极份子资格，罚款200元。大会结束之后，全厂上下都知道张建军生了个儿子，有认识的就过来恭喜他，要他请客。他故意装出一副苦瓜脸:“有啥可恭喜的，添了一张嘴，又没了大半年工资！”对方拿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别得便宜卖乖啦，偷着乐吧！”
被同事说着了。后来的一切表明，张建军还真是捡了大便宜了。以后单位里但凡有计划外怀孕的，立刻会被拉去做人流，有偷偷躲到外地把孩子生下来的，被单位知道，立刻开除，没有一点商量。当然，能生个儿子，张建军已经心满意足了，当计生干部找个门的时候，二话不说，乖乖地跟着去做了结扎手术。
另一件事，不，准确地说是两件，都与周英志有关。周英志，在蔷薇河街上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人，在此之前，绝大部分人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这在蔷薇河街这样一个近乎封闭孤立的生活圈子里并不常见。在这个一两万人的地方，大家再不是同事，再不是邻居，再不是同学，再不是朋友或亲戚……总有一种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把两个人联系起来。就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也听说过这个人，或者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而觉得面熟。
周英志是个例外。
首先，他们家没有任何人是红星重机厂或其附属单位厂矿的。他们家住在职工家属区边角的一个院子里，他们家再往外，就是一片树林，树林再往外就是大片的农田了。没有人知道既然他们家没有人在这里工作却住在这里。有人说他们家是原来那个村子的，有人说他们是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有人说他们是早些年逃荒过来的，也有人说周英志他爸是红星的，五八年在厂里的一次事故中去世了，作为补偿，才允许他们家一直住在那里……
大家对周英志没什么印象，还因为他很少露面，因为他有一个在大家看来比较陌生的职业:海员，一年里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蔷薇河街上的人们的想象之外的大海上漂着。所以他们那个小院，头几年只有他妈一个人，而他妈又是那种不声不响没有存在感的；后来她没了之后，那里就常年空着，院子里的杂草有半人高。小孩子中都传那里闹鬼，说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老太太还在那个院子里面逛荡，还经常站在大门口，如果你一个人经过，她就会拿糖给你吃，把你拐到那个黑乎乎的屋子里去吃掉……
蔷薇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三四岁就和一群小孩子在蔷薇河街上乱跑，有时还会到树林里去。她妈还吓唬她:“别一个人吓跑，小心被拍花子的拍去，拿你换糖吃！”可是话还没掉到地上，一转身，人没影了。最开始她妈还会慌里慌张地出去找，后来发现，即使你不找她，到吃饭的时候她也会自个儿回来，也就由她去了。最多在吃饭的时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一声:“蔷薇，家来吃饭啦！”不过如果饭点的时候张建军到家了没看到蔷薇，就不用李冬梅喊，说:“我去找她去。”用不了多久，蔷薇就咯咯地笑着被她爸扛回来了。
整条街上，蔷薇唯一害怕的地方就是周家的那个院子。有一回，她正和一群孩子在树林里玩，这时远远传来她妈喊她的声音，可是别的小朋友都没玩够，她只能自己走。听她妈一声比一声急，她有点慌，回去晚了肯定会被骂的——这两天她奶奶回乡下了，她妈一个人带孩子，气不顺——于是没有绕道前街，决定从家属区抄近道。可是她很快发现，她竟然走到老周家门前来了。虽然是中午，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她还是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紧贴老周家前面院子的墙根低头往前走，即将过去的时候，忍不住扫了一眼，好像真的看到老周家的屋里有人影晃动，吓得她一颗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飞快地疯跑起来。
她妈看到她，大声说:“又跑哪儿疯一上午啊，这一身土，跟个泥猴似的，也没一点小姑娘样儿！”她爸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快去洗手，吃饭了。”她偷偷吐了下舌头，洗手去了。
吃饭的时候，她爸跟她妈说话:“你听说了吗？树林旁边老周家那男的昨天晚上回来了，还领回一个媳妇，好像不是本地人。”蔷薇想，原来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人不是鬼啊。“我上哪儿知道，这一天忙完大的忙小的，连屋都出不去——你咋知道的？”“我们车间的老李不是住他们隔壁嘛，他说的。听说还带回来一台彩电呢，进口的……”
一听这话，蔷薇来精神了:“彩电？真的假的？爸，咱们家什么时候买电视啊？”还没等她爸回答，她妈用筷子狠狠敲了她脑袋一下:“你小点声，把你弟弟吵醒了你哄啊！怎么哪儿都有你？吃你饭得了！就我们俩这点工资，填你们这几张嘴都费劲，你爸还打肿脸充胖子，给你奶爷爷奶奶钱，借你几个姑姑，还想买电视，做梦吧！……”蔷薇知道她妈一说起钱，就这一套嗑，而且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便撇撇嘴，不再吱声，继续低头吃饭了。
周英志领回一个南方媳妇，还买了一台彩电，这两个消息像长了膀一样，不到一天功夫就飞遍了整个蔷薇河街，让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他一下子变得家喻户晓，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整条蔷薇河街，电视也不过三四台，还都是那楼房里——那里面住的，不是领导干部就是专家劳模，反正都是这些住平房的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所以能拥有他们这些人无法拥有的新鲜物件也是正常的，但是在平房区里，还一直没有谁家有过电视呢！谁能想到，这个周英志不仅买了电视，还是彩色的，要知道，厂长书记家还是黑白的呢。
当天晚上，原本冷冷清清的小院满是人——院子里的荒草被割掉了——除了蔷薇这样的小孩子，还有许多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最近几年，随着知青的回城，蔷薇河街上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留长发，穿牛仔服、喇叭裤，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打架，看到姑娘过来就起哄、吹口哨，甚至上前搭讪，一天到晚闲得慌，遇到这样的热闹自然少不了他们——还有就是一些好戏儿的中年男人和妇女。看到大家上门，周英志非常开心，给大家撒烟、撒糖，穿着皮衣、梳着大背头的他满面红光，谈笑风生，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让那些以时髦者自居的年轻人又羡慕又嫉妒。
他那个和大家介绍那个微笑着倚在门边女人说，这是他的对象，但过明天就他媳妇了，因为明天他们就要登记了。说到这里，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她是你媳妇，不跟你抢！我们只是想知道她啥！”不用看，听声音蔷薇就知道说话的这个家伙叫万强，在这伙年轻中间，属他闹腾得最欢！她在家里饭桌上听说，这个万强他爸是厂里的一个车间主任，正在给他办进厂的事，将是回城的年轻人里最先有工作的。万强这一嗓子，在人群里引起了哄堂大笑，还夹杂着流里流气的迎合声和口哨声。
蔷薇有点担心:糟了，新娘子要生气了，会不会骂人，或者扭身回到屋里？因为这是蔷薇河街上年轻的姑娘媳妇在这样的情况下常见的反应，就是泼辣的，也会以笑骂掩饰自己尴尬的。谁知这个女人没羞没恼，等到人群里的声音低下去，没用周英志介绍，自己开口了:“大家好，我叫李凤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蔷薇河街上的人啦，以后有什么做得对不对的，大家多担待……英志，把电视搬出来吧，好让大伙都看着。”她一张嘴，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说话，声音又硬又直，像根木头棍子，她的声音，软绵绵的，让人听起来特别地舒服。
她这么一说，人群里又传来了万强的声音:“就是，大家都是来看电视的，英志也真是的，还得媳妇发话！”又迎来一阵笑声和迎合声。
就这样，电视机被搬到了院子里，经过一番鼓捣，这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的玻璃屏幕上竟然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影像。“哇”！所有人看到这神奇的一幕都长大了嘴巴，发出了惊叹。人越聚越多，连张建军和李冬梅都抱着国威来了，把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开头来的来有座儿，后来的就站着在后面，甚至坐在墙头上——作为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许多年以后，她早已忘记了当天晚上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节目了，但是这个场景还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里。
同样在岁月的大浪淘沙里得以幸存的，还有当时李玉琴的样子。她微笑着站在人群面前，穿着淡白色的上衣，深色的裤子，像蔷薇河街上方的月亮一样柔和，刻意凸显或隐藏自己，却是人们无法忽略的存在。蔷薇相信，许多人和自己一样，哪怕是作为闪现着魔幻光影的电视，也无法忘记这个女人的存在，会在某个瞬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偷偷瞄她一眼。
就在那个晚上，蔷薇幼小的心灵里有一个迷糊又明确的念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从第一次见到李凤琴在她的心里扎下根来，随着接触的时间增加，渐渐发出嫩芽，长出了叶子和枝干，变得枝繁叶茂，越来越显出它本来该有的模样。
当然，蔷薇河街上不缺女人，甚至不缺漂亮的女人，比如常颖，比如王爱红。可是蔷薇河街上的这些女人，总是让人觉得缺点什么。常颖也是南方人，说话的声音也很柔软，但是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医生特有的威严，像她身上的来苏水味一样让人紧张；王爱红可以说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从小就是，身材好，脸蛋好，而且上学的时候学习好，然后当兵，退伍之后当警察——简直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的标准样板，可是她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就是在他爸因为早年的事坐牢这件事都没能改变这一点，甚至让她变得更高傲了，用小说里的语言形容就是“像一只高傲的天鹅”，让所有人可望不可及，哪怕是像万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遇见她也缩得跟只猫一样，一声不敢吭，只有偷偷咽口水的份儿……至于别的女人，包括蔷薇她妈李冬梅，除了她们长了女人独有的器官，其实和男人们没什么两样。
李凤琴和这些女人有什么不一样呢？平心而论，她的身材没有王爱红好，脸蛋也不比常颖更秀丽更白皙，但是，她有着她们没有的柔软。她的脸蛋，腰肢，声音，微笑，一举一动，都无比的柔和，温软，更难得可贵的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不自知的，丝毫不做作和勉强，不会给人带来压力，只让人感到温水暖阳一样的舒适。
当然，这一切都是蔷薇在日后和她的接触中慢慢总结出来的，当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哦，原来真正的女人是这样子的！
周英志这回在家待了半年，是自打当上海员后在蔷薇河街待得最长的一次。但终究是在海上漂着的人，第二年四月份，再次离开蔷薇河街，出海去了。到这时候，去他们家看电视人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多了。一方面，对于许多年纪大的人，新鲜劲儿过去了，“哦，电视也不过如此”；另一方面，老周家买电视这事极大地刺激了蔷薇河街，从那以后，平房区的电视机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自己家有了电视，哪怕是黑白的，也可以不用去别家挤了。即使这样，也只是电视不用再搬到院子里而已，每天晚上播电视剧《大侠霍元甲》的时候，他们的屋子里还满是人。周英志刚走那两天，大家去看电视的时候，都有点讪讪的，怕李凤琴厌烦。谁知她还和以往一样，微微笑着，轻声细语地让大家坐，给大家准备茶水和瓜子什么的。她不厌烦这些看电视的，除了她自己说的，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人多热闹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周英志这回回来，把他们卧室对面的小屋摆上了货架，变成了一个小商店。
这在蔷薇河街又是一个新鲜事。因为大家一直以来习惯于在供销社和百货大楼买东西，最多光顾一下那些无业青年的路边摊，去私人商店买东西还是前所未有的事。之所以对此没有多少人提出异议，一方面他们卖的都是周英志出海带回来的国外的烟、酒、糖果、香水、化妆品、小家电什么的，是蔷薇河街没有的稀罕物，与那些国营店没有竞争关系，另一方面就是李凤琴太招人喜欢了，说话做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你想恨她都难。
当然，也有人去他们家不是为了看电视和买东西，是看她一个人在家，会空虚寂寞，打算趁虚而入的。揣着这样坏心眼的，大多数是那些闲得五脊六兽的青年们。对于这些人酸言酸语的旁敲侧击，李凤琴不急不恼，却让他们明白自己是撞到了一面温柔又坚决的墙上，没有一点机会，是在白费心思，便都知难而退了。
尽管街上有电视的人家多了，蔷薇还是坚持去老周家，原因很简单，就是喜欢李凤琴。有时电视节目没意思了，她就扭过头去看李凤琴，看她长长的睫毛，红润的嘴唇，俏挺的鼻子……常常看得出了神，把李凤琴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小蔷薇你不看电视看我干啥子？我脸上又没有花。”蔷薇痴痴地说:“你比花好看！”“哟，我们小蔷薇的小嘴儿真甜，阿姨老了，不好看了，你才是好看呢，比俏黄蓉还好看！”说着，捧过蔷薇的小脸狠狠地亲上一口，把蔷薇亲得不好意思了，慌忙扭过头去看电视了。
可是，当周英志回来那几天，李冬梅就不让蔷薇去老周家看电视了。不仅蔷薇不去，别人也都不去了，大家都知道，周英志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小夫妻亲热着呢。对此，蔷薇很不开心，骨嘟着嘴说:“这破周英志，没事回来干啥！”她的话把她妈气笑了:“为了你看电视，人家连家都不能回啦？再说，街上那么电视，你换一家呗。”
常去老周家看电视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李卫东。
李卫东回城比别的青年都晚得多，有消息说，他已经在农村找了对象，不准备回来了。后来，是他妈拿着一瓶农药去了周家铺，当着他和队长的面说，要是他再不回城，她就整瓶喝下去，永远在这里陪他！就这样，李卫东再次回到了蔷薇河街上的人们视线里。最开始，蔷薇根本没有把他和父母常在饭桌上提起的那个李卫东联系起来，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和他妈太不像了。再次出现在蔷薇河街的李卫东和几年前判若两人，他变得深沉很多，嘴唇上微青的胡茬下面，流露着无法形容的颓废，他不像别的青年那样拼命表现自己的存在和伤痛，他很少说话，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慵懒。你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可能下次扭头一看，人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离开的。
蔷薇注意到他，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凤琴和他说话越来越多，而且语气也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一个更加真诚的李凤琴。有时候，李凤琴还会指使他做些事:“卫东，帮我调一下天线。”“卫东，帮我拿下东西。”“卫东，一会儿等人走了帮我归拢下椅子，把电视关了，我不想动了”……这些，都让蔷薇感到李凤琴对他比对自己还亲近，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直到有一天，看《上海滩》的时候，蔷薇回过头，看到李卫东看斜斜地靠墙站着，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突然觉得他的样子和电视里的许文强有点像，心猛地跳了一下，脸一下子红了，忙回过头去看电视，却什么也没看下去。
当天回到家里，她第一次认真照起了镜子，为自己细瘦的身形、黝黑的脸、胳膊和腿自卑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太不像一个女孩子了！要是自己有李凤琴那么好看就好了……这时，她的心里闪电一般出现了一个念头:李凤琴和李卫东才是一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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