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记忆来自端午,那时正值初夏,门口的槐花刚刚开败,空气里还留着凛冽的花香,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子,担子两头装满了花绳和雄黄粉。哎,你站住,母亲叫住他,挑几条彩绳,系在我们胳膊上,等一场雨后丢到雨里,让它化龙飞走保佑我们平安喜乐。哦,端午节到了,母亲要带我们去串亲戚了。她和婶婶们会蒸很多屈原馍。她们的手艺是真好呀,白色的面粉混成团,巧手捏出鱼的形状,梳子扎在鱼身刺出鱼鳞,再捡两粒红豆来当眼睛,然后小心翼翼的盛在笼屉里,灶下添几把柴火,等它惟妙惟肖的出锅。等待的时间啊,是那样的漫长,火苗在风箱的作用下跳跃着欢快的橘色,馒头的香味在鼻尖飘来荡去,膝头的书还停留在“春江花月夜”,只听见秒表滴答滴答的走,母亲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馒头好了”,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她携了弟弟妹妹,我挽了小竹篮,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屈原馍,用洗的发白的粗布罩在上面,便去姥姥家了。到了镇上,称一斤绿豆糕,用牛皮纸裹起来,再买一瓶桔子罐头,我们围在她身边,眼巴巴的看着包绿豆糕的牛皮纸会不会漏出来一星半点,桔子罐头怎样才能撬开,想到这些,我们相视一眼,舔舔嘴唇,继续跟着母亲向前走,其实,哪是跟着母亲走,分明是跟着绿豆糕和桔子罐头走,走一路,瞄一眼,馋一下,瞄一眼,走一下,咽一下口水。弟弟妹妹只差将自己吊在小竹篮里了。到了姥姥家,她老人家看见我们三个的馋样,二话不说,先解开绿豆糕的牛皮纸,让我们一人拿一块。我们把绿豆糕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的舔着,好似那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不舍得不忍心不愿意一口气吃完。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有味道的绿豆糕,豆沙绵绵诺诺,齿颊留香,姥姥在旁看的乐呵呵的笑,她的银发、皱纹都那么亲切,只想让你腻在她怀里永远做个天真无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
过足了绿豆糕的瘾,弟弟妹妹便出去玩了,我趴在姥姥身边,听她和母亲唠唠家常。村东家的媳妇又生了个女孩,村西家的儿子上西安干活去了,村北边的老李家出了个大学生。她们俩可以从村东头说到村南头,再从村南头又扯回村东头。我眯着眼睛在他们的嘀嘀咕咕声里睡去,直到夕阳西去。彼时我只得十一二岁,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竟有如此多的话,怎样说都说不完,直到去年姥姥去世,母亲哭着说她再也没有妈妈了我才知道,满腹委屈、喜悦欢欣、悲伤哀愁、好或不好,花开的璀璨,雨落的声音,枫叶的红染,雪化的叮咚,你其实只想说给她听。可是有时候你真的不知道,爱你的那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转身去找,还能看见她留下的痕迹,可是这个人,真的再也见不着了。我问母亲,可有梦见姥姥?她说没有,姥姥是一个很明事理的老人,她过的一定很好,所以不来叨扰我们。我擦了擦眼泪,没告诉她,我在梦里见过姥姥。她和姥爷盖了一栋房子,门前大片盛开的迎春花,她站在花里冲我微笑,我卡在桥头就是迈不过脚,一激灵,竟醒了过来,泪湿了枕头。母亲是姥姥的第一个孩子,她爱她至深,却无法为她谋一份工作。在重男轻女的那个年代里,舅舅继承了姥爷的工作,母亲留在乡下与父亲成家,后来有了我们。她总觉得亏欠母亲,却不知母女之间哪来歉疚,此生能在一起,你是母亲,我是女儿,已是老天给予的最大的缘分。
夕阳的余晖撒在墙角,姥姥将小竹篮塞给我,快回家吧,等一下天就要拉黑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哦,那瓶橘子罐头,它静静的躺在小竹篮里,向我们昭示着它的甘甜。我们三个又开始舔嘴,这次是一边舔嘴一边瞅母亲,她没注意。嗯,很好,计划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是要看母亲会将罐头藏在哪里,这个任务一般都会交给弟弟。他深得母心,撒娇卖萌总能得知下落。哦,母亲原来又将它锁在了粮食柜里。夏日的午后,是那样的燥热,知了在树上呱噪的叫个不停,空气里飘着槐花的香味,母亲打起了微微的鼾声,妹妹悄悄的从母亲的裤兜里掏出了钥匙。我们三个都要乐疯了,哐当一声,锁子打开了,我们像做贼一样在粮食柜里找罐头,一把抓下去,是麦子,又一把下去,还是麦子。索性将脑袋埋在柜子里翻找。母亲将它藏得那样深,现在想来,她许是早都知道我们的行为了,所以故意藏得那样深,却偏生还被三个馋猫翻了出来。妹妹早已拿了剪刀候在旁边,轻轻一撬,只听见嘭的一声,罐头打开了。我们三人在母亲微微的鼾声里一人一口的喝着橘子糖水。好甜呀,好香呀,那股甘甜顺着喉咙流到了心里,也刻在心里,从此再也抹不去。从那以后,我逢去超市,总喜欢买绿豆糕、桔子罐头,哪怕心里知道,它再也不是从前的味道了,却仍然忍不住要停下脚步,看看时光里的那个它。有时候,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那时的味道,还是人。就像舌尖里所说,这些味道,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和故土、乡亲、念旧等等情感和信念混合在一起,让我们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是滋味,哪一种是情怀。
L说她喜欢买伞,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样式,因为小时候在雨里站久了,大家轮流撑一把伞,所以长大后总是未雨绸缪,在家里堆满了伞。我嘲笑她,现在条件好了,再也不会淋雨了,你备那么多把伞干嘛。她说这是情怀,她的情怀,关于伞的情怀。那么我呢,我的情怀,关于绿豆糕,关于桔子罐头,你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怀?那是我们成年以后的一个角落,里面只住了一个单纯的小人,她的名字叫“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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