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白色小床上,我听着自己艰难的呼气与吸气发出的声音。今年四十岁了,从体检时被提醒肺部需要随访到今天,不过短短半年,CT显示我的双肺被大片白色阴影覆盖,这片阴影是癌细胞的侵蚀。
我是一个基督徒,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上帝在我的梦里显现,他面目慈和,头顶上有金色的光环。他把一枚绿色的石头挂在我的脖子上,说,孩子,这是我带给你的祝福,记住,永远不要取下来。
我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意识也渐渐模糊,时不时的,还能听见丈夫在床头呼唤我的名字,我用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多出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我想起了那个梦…再后来,意念随着呼吸慢慢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柔软的沼泽,身体被温润的潮湿包裹着,我以为我在人间的生命已然终结。突然,一双大手把我托起,四周的黑暗被刺目的日光覆盖,我睁开眼睛,是个产房,我被年长的护士抱在手里,另一个小护士掰开我右手紧攥的拳头,咦,奇怪,你们来看,小宝宝手里捏着一块石头,是子宫结石吗?怎么有这么绿的结石…?
我虽然刚刚出生,但对前世的记忆一点也没有忘记,父亲母亲还是他们年轻时的样子,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龈,还没有长牙,想到又要重新走一遍人生旅程,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孩提时代家里的摆设也都是老样子。我假装成什么也听不懂的婴儿,用懵懂的憨态逗大人们笑,父亲把那块碧绿的石头用红线穿了带在我脖子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我前生的二十六岁那年,我和我的丈夫在互联网软件上相识了,交往了五年后结了婚,那时候我很任性贪玩,他一直迁就我,连孩子也没有要。这次我没有用那个软件,所以我们注定也不会认识。在我二十八岁的一天傍晚,我跑到他公司门口等他,看着他从大门口出来,从我身边经过,登上一辆班车,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我很想告诉他,再过十年,你会被两次升迁,成为三个合并部门的经理。我留恋地看着那辆班车驶离,泪水滚滚而下。
二十九岁,我经相亲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经营一家工厂,比我大十四岁。婚礼办得很隆重,三十岁,我生下一个女儿。我和我的丈夫相敬如宾,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吵过架,不知道是不是家境优渥的关系,我除了一心陪伴女儿成长外,没有为任何家务事操过心。六十岁的时候,我做了外婆,外孙女不知道延续了谁的基因,从小就舞姿翩然。后来我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四岁时登台跳孔雀舞,在大学年会里,我的独舞永远是压轴戏。
六十五岁,丈夫公司的利润状况出现了问题,同年,他的心脏也出现了问题,我和女儿在手术室外等,却没能等到他平安出来。
三年多过去了,父母相继离世。女儿开始有了白发,外孙女开始有了小男朋友。有一天,听说小男朋友要来家里吃晚饭,我午睡的时候特别小心,怕躺在枕头上压弯了刚剪整齐的银白色短发。后来午睡没有睡醒,我的身体再次被温软包裹,遁入了那个仿若熟悉的润湿的沼泽。这次我好像有了经验,没有迷茫和无措,我抬起手来,握紧父亲生前挂在我脖子上的绿色石头。
再一次,我被阳光刺得睁开了眼睛,再一次,看见父亲母亲年轻的模样,再一次,护士惊叹我小拳头里碧绿的子宫结石。
这次是母亲用银色的丝线穿了绿石头挂在我脖子上。我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里安静长大。
二十五岁,我和我高中同班的的初恋情人早早结婚了。他很英俊,但家境不太好,我们生下一儿一女,生活有些艰辛。三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我走在路边,看见一排婚车行驶在大街上,主婚车上坐着我第二次生命中的外孙女,哈,我终于看到她的小男朋友了。后面一辆车上坐着我的女儿,她的头发染过了,上了点年纪,看上去像是个体面的丈母娘。
我也曾偷偷跑到那个工厂去看我第二次生命中的丈夫,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在车间里和工人们一起挥汗如雨,一心扎在项目进度里,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凝望他的一双眼睛。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到那家公司门口去看一眼我第一次生命中的丈夫…其实我心里很牵挂他…想着想着出了神,我差一点忘了卖葱油饼的小摊马上就要收摊了,这可是我们明天一家四口的早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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