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故乡(续)
四
故乡的年是酥糖的甜
“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无论丰俭,总是不易。门脸上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土泥墙上的“年年有鱼”,似乎永远只是美好的愿景和神话。
记忆中,分田到户以前,我家一直是村里的超支大户。家里孩子多,年龄小,又都在上学。父亲在县城工厂里上班,家中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经常受欺负,挣的工分也少得可怜。村子里与哥哥姐姐同龄的大孩子们小学读完后,就大多回来务农了,放放牛,捡捡稻谷,或者除除草,拾拾牛粪。如此也能帮家里挣得一个半个工分。
每到月初,生产队长在稻场给每家每户分发当月口粮。喊到我家时,总是嫌弃又尴尬。家里劳动力多的都是一担一担的稻谷往回挑,而我家却往往连一个箩筐也装不满,有时甚至没有,被上几月赊完了。于是继续赊,更多的时候是赊不到。一到年关,超支更多。
人们总爱嘲笑母亲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女孩子更是用不着!”语气里满是鄙夷、不屑和“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而母亲却不肯。她生性刚烈,坚毅而隐忍,有主见有知识。作为县城唯一一所师范学校的学生,临近毕业时,社会风潮席卷一切,学校解散,母亲回家。历史巨幕,苍茫笼罩,车轮所到,滚滚倾轧,小小的个人,仓皇四顾,难以保全。
十九岁的母亲回家,还不善务农,听从父命,嫁人生子。大船动荡飘摇之时,其间个人的命运总能如此轻易地被改写。母亲的生命里从此有了我们,而我们有了彼此。偌大的世界,纷乱的人间,偶然中的必然,我们骨血相连,相依相存,小小身体彼此扶持,躲在母亲并不丰盈的羽翼之下,不张皇,不怯懦,自由生长。
父亲温厚,每月拿回来的钱不多,全部交由母亲持家。母亲虽然聪明能干,无奈家中要吃饭的嘴巴众多,粮食常有短缺。孩子们的年龄间隔也不大,母亲怕我们争抢,凡事都会分个平均。无论好吃的零食、好看的衣裳还是要完成的任务,从不偏袒,公平公正。兄弟姐妹们对这规则倒很适应,若是遇到了自己不喜吃或是不想做的,可以彼此交换,各取所好。
哥哥偏爱甜食。每到过年,母亲总要用几升白米换来一大块白糖(家乡话,类似麦芽糖,但比麦芽糖要硬),将其烧热融化,加入一点点炒熟的面粉,和成团后再擀成薄薄的一大片。然后沿边缘一层一层地折叠,宽宽窄窄地堆成长条状。用刀垂直方向依次切开后,再趁热将一团一团的塔糖捏紧成型。
这是一个很需要技巧的活儿。从灶火的大小,白糖的融化程度,锅中搅拌的频率,面粉和白糖搭配的比例,揉擀和撑开时恰到好处的散粉的铺洒,塔糖的层次,到最后的定型,一步都不能马虎。母亲总是边做边唠叨说,“做这东西麻烦死了!明年再不做了。”可是,明年到了,同样的程序和唠叨还会再重复。母亲的手真是灵巧,塔糖切好,只需将两端稍微下压,再往中间轻轻一挤,一个个Ω状的糖块就做好了。我们叫它酥糖。
这时候,兄弟姐妹们都很自觉,虽偶有人偷吃一星半点儿的边边角角,大块的都没人敢动。大家一起帮忙将酥糖整整齐齐、间隔有致地排列起来(因酥糖还是热的,彼此不能靠得太紧,否则容易粘连),像一列列等待检阅的卫兵,可爱极了。
母亲忙完其它,匆匆赶来。这时候酥糖也已冷却定型。母亲先将品相完美的酥糖挑拣一些出来,放进干净的白瓷罐里,盖上盖子,细心地将罐口和边沿的面粉擦掉,然后说,“这些都是正月里待客人和供祖先的,你们可不能偷吃了!”
我们自是不敢。在萝卜白菜几乎充当一半主食的年月里,白米何其珍贵,而这酥糖则更是稀罕。那是父母的节俭和艰辛,也是困难时期大人对孩子们一年一度的执着爱意和宠溺。不大的湾子里,过年能做酥糖的人家甚少,而母亲从无间断。
母亲抱走装满酥糖的白瓷罐,搭上梯子,爬上阁楼,将其妥妥地放好,上面再压一块厚重的木板或者平整的砖块,作用既是密封保鲜,还能防虫防鼠防偷吃。瓷罐的旁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沙罐釉罐,里面也都装满了花生、蚕豆、豌豆、苕果儿和米果儿等一些过年的吃食。甚至偶尔还有一两块冰糖。
儿时的我,也曾偷偷爬上这阁楼。小心翼翼地挪开木板,打开罐口,偷几粒花生,抓一把黄豆。心中满是愧疚,眼里却全是光芒和欣喜。于我,那真是一片有魔力的存在,打开任何一个罐口,里面盛满神奇。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赞叹,和对母亲的崇拜。
母亲爬下阁楼,接下来是分发剩余的酥糖。一堆,两堆,三堆,……,看了又看,匀了又匀,终于都大小相当,兄弟姐妹们开始各自认领。姐姐们总是拣起一块,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吃完,然后将剩下的包起来,留着慢慢品尝。
儿时的我,最是贪吃,小小的胃似乎总也填不满。有时候明明吃饱了,看见别人嘴巴在动,便露出十分眼馋的样子,很讨人嫌。母亲见了,常常嗔怪道,“这伢儿莫非前世姓猪?”
然而小吃货的好光景并不长。许是因为嗜爱甜食,又或者家族的牙齿遗传基因不好,读小学时,有一次临近过年,我的牙病突发,整日整夜钻心的疼。不能进食,还口水直流,疼痛难忍。记得父亲骑着车带我到处去看牙,又是敷药,又是打针。小城镇里医疗极不发达,而诊费药费又贵。小小的我,也还懂得惭愧,觉得自己好像是家里的罪人和拖累。终于疼痛有些缓解,然而再做小吃货已不能。
记忆中那一次的年过得十分黯淡。因为牙疼,也因为敏感和倔强的孤单。年夜饭那晚,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兄弟姐妹们开开心心,吃着说着笑着。面对满桌子的菜肴和包面,我只能眼馋。这些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美食啊,我却只能看看。生理的疼痛有时候真的能战胜所有的意志和情感。小小的我,突然觉得好悲哀。我默默起身,跑到灶间,坐在角落里,泱泱地憋闷,发呆,很难过却不敢哭出来(过年母亲是绝不允许我们哭的)。
母亲很快便有觉察。那年的除夕,母亲给了我两块的压岁钱,而其他兄弟姐妹都只有一块,就连哥哥和弟弟也不例外。传统的中国父母们总是不擅安慰,对于子女的爱护往往羞于言词表达,关心也是默默的。母亲也如是。她看见了我的挣扎,懂得了这个小女儿天生的敏感、内心的脆弱和倔犟,从此内心里也一定平添了无尽的担心和忧伤。多年以后,母亲因疾病缠身,被彻骨的疼痛折磨得不成样子。临终之前,她想要吃的就是这融化了的酥糖。而她看着我的时候,眼里闪烁的仍是那晚的担心和忧伤。我知道,母亲心里,放不下我,放不下太多。
从此,对于甜食,我只能浅尝辄止。母亲虽然知道我的牙齿不好,却从来不曾少给我一块。面对分到的酥糖,牙病的恐惧仍在。起先我总会再三打量一番,剥下一小片放进嘴里,抿一抿,润一润,真的好甜。然而却不敢真的放胆大口地吃。时间久了,这酥糖倒吃成了累赘,又怕又爱。后来,每次再分到酥糖,我干脆放弃品尝,直接推倒在哥哥的那一堆里,反正他喜欢。而哥哥,自然从来也不曾让我们失望。
五
故乡的年是花的颜色鸟的欢愉
记忆中故乡的年是清晨瓦楞上的薄霜,是池塘上空泛起的浓浓白雾,也是酷寒时屋檐下长长短短的冰凌,更是忽远忽近的锣鼓,不经意就响起的震耳鞭炮,和着袅袅的炊烟,各种吃食的香气,氛氲,温暖。
这样的故乡,一如白描的水墨,安静中藏着热闹,烟火气里飘来散淡。典型的南方小山村,文化的底色也曾厚重,纷乱的现实却让人们停不下为着生存的脚步。对花花草草的眷恋似乎并没有,“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满畦满陇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庄稼的绿色。物质匮乏的年代,吃永远是第一要务,精神和审美还没上线。
叔叔的花鸟字却是例外。
记忆中,叔叔糊好宫灯后就开始帮人们写春联了。张家大叔,李家大婶,邻里们纷纷抱来红纸,把自家大门对联选中、做上记号,排着队放好,离开。叔叔开始忙起来。把红纸在堂屋大圆桌上铺开,方方正正的红,透着喜庆。叔叔思忖半刻,每张能写几幅,每幅多宽多窄,大门的高度和红纸的长度,该用九字对还是十一字对,后门对联如何与大门加以区别,还有牛棚猪圈对联该有什么寓意等等,都了然于心。
于是将纸对折,再对折,用手粗粗丈量一下后,折成需要的宽度,用剪刀裁好,依次叠起,放在一旁。然后是磨墨。记得当时家里有一方墨色砚台,又大又重,砚池较浅,砚体光滑。叔叔有时会让围观的我磨墨,往往磨了很久,弄得我手上身上都是,汁的颜色却不够黑黢。真是个苦差事!谁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真是个美好的想像啊!古时女子,纤纤玉指,哪里做得了如此的粗活儿!后来,过年叔叔再写春联时已经换成了瓶装的墨汁,那方砚台也不知所踪。
隔壁左右的对联写完后,就轮到我们自家的了。这也是我最为痴迷的时刻。叔叔摆好纸,调好色,就开始作画,哦,不,是写花鸟字了。用的纸比较特殊,不是特别平滑,吸水性很好,现在想起来应该也不是宣纸。纸的颜色不是那种炫目的大红,类似苍锗色,抑或褐色。
叔叔拿起画笔,起势轻巧,落笔灵动,收束细腻。向左流转,向右曲折,迤逦而下,又向上回环。少顷,只见花瓣丰盈,枝桠苍劲,雀鸟欢腾。一个“春”字已成!横撇竖捺,虚实相间,色彩布局,恰到好处。真是“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下上其音”。
这是一个魔术般的过程。少时的我,虽然无数次站立一旁,目不斜视,但对于这般技艺和个中细节,仍然十分疑惑。不能理解,无法熟稔。乃至多年后的今天,记忆竟然越发模糊,往往不敢相信我曾身临其境。那些花鸟字的形态和颜色仍在,摇摇曳曳,姗姗而去,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我在找回家的路。
记忆中叔叔是作画用色的好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古时君子大约不过如此吧!我小小的心里,对他充满了崇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那真是大写加粗斜体红色的“服”啊!中学时,曾偷偷用铅笔模仿过叔叔的花鸟字,却画虎不成,很受打击,又没有天分,慢慢放弃以至淡忘。
几年前的冬天,姐姐陪我回过一次儿时的家。彼时母亲也已离世,老房子冷落孤清,孑然独立。门前屋后,唯草木之零落兮,十分荒凉。推门进去,格局依旧,不见烟火,只留蛛尘。打开抽屉,翻看旧物,儿时光景,读书种种,历历在目。退立门前,喟然长叹。那些花鸟字的记忆纷沓而来。花有颜色,鸟在欢愉,而故家已不再。
六
故乡的年是烛火点点星光满天
记忆中故乡的年是天色已晚时四野突然的安静,是鸡鸭鹅们闪着翅膀回窝的纷乱,是后院猪舍牛棚里不安的躁动,更是屋外老树的枝桠渐渐淡成墨色的剪影,远处山间地头闪烁的烛火,一两声或低沉或尖利的犬吠。有种令人惶恐的静默,慢慢晕开。
“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
“不谓事神苦,自言诚不真。”
故乡属楚,遗风尚在。社会变革,虽经破除,仍有留存。“君子生则敬养,死则敬享”,对于先祖故人应常有追思缅怀,供奉祭祀,之所为孝,是为之念。其中“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灯”,最见一斑。腊月三十,坟头墓前,烟把子燃起来,虔诚送亮;正月十五,四角扇形的红灯笼里点上烛火,影影绰绰。漫山遍野,星光点点。
小年开始,父兄们就要去各处各地的祖坟山上,祭拜先人。摆几样供品,上完香磕了头,放一串短短的鞭炮,口里念叨说“来接祖人们回家过年啦!”然后虔诚低首,一路默默,径直回家。如此,祖先们算是被请回家中。这天起,一直到正月十五,孩子们在家说话都得小心谨慎。胡言乱语,自然不许;妖魔鬼怪之类的,更不得提。
除夕之夜,祭奠之礼最是讲究。年夜饭之前,母亲会洗干净油锅,用火烧过,不沾腥味,不惹污秽。有的富庶人家,还会单独准备一套锅具。先是大菜,整鱼,整鸡和蹄髈。三圆(鱼圆子肉圆子和珍珠圆子)是一定要有的,有时候还有藕粉圆子。然后是一些现成油炸的菜,炸鱼块,炸藕夹,炸豆果等等;接着再上各类炒菜和蒸菜,如蒜苗炒肉,板栗烧鸡,蚂蚁上树,泥蒿炒腊肉,香酥鱼块,粉蒸肉;再加上一两盘时蔬素菜,就齐了。
又圆又大的桌子上,齐齐整整十六盘,四行四列摆好。十双碗筷(筷斜放碗上),十只酒盅,再对应摆好十张椅子。接着,从上首开始,父亲斟酒。斟完一巡,稍作停留,再接着第二巡,第三巡。是为团年。
诸礼毕。纷纷默默跪拜。此时气氛严肃,话语动作,庄重虔诚。多年以后,我离开故乡。每每异地过年时,对此祭礼总有回想。果然楚人好信巫祝之道也?然君子之所为孝,先意承志。故非恭顺诚挚不能偿“明发不寐”之苦吧。
除夕团完年后,记忆中大年初一凌晨三四点时,全家大小老少都得早起。穿戴整齐,洗漱干净,“出天方”。一串短短的鞭炮响起后,父亲轻轻撕下年夜封门红纸,“开门大吉,出方大利”。将小方桌搬到门前空地上,对准方位摆好。瓜果点心,小碗小碟,成双成行。
儿时的我,生性胆小,一到夜晚,即对大门外的世界生出无数的恐惧。想起旧书传说,荒郊野外,总觉暗影重重,惊魂难定。彼时的夜,仍然漆森森的,门前竹林那边黑得尤其浓密,林边的池塘一声不响,黢黢的泛着微光。摆上一对红色蜡烛,插在高高的泥座上,燃起。烛光歪歪斜斜的亮起来,四周的暗黑随之扭动,退散又聚拢。
抬头看,夜空正好,星光满天。依次遥拜,似见天门广开,玄云飘风,盛装隐现。多年以后,方知万物变化,固无休息,世间所有,全在流转。无论天涯,那夜星空,一直都在。
年在故乡,有家才是年。
(完)
2017.2.6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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