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鸦恐怕是人丁兴旺的乌鸦族里最后一只乌鸦了,他这样猜测,却依旧拖着赤裸的身体,扇动着被冻伤的翅膀,奋力地打扫着天空。
打扫天空是乌鸦一族世世代代的工作和宿命。尽管乌鸦一身全黑的羽毛和尖锐刺耳的声音都被认为是不幸的标志,甚至连森林之外的人类都不喜欢他们,但整个族群一直,也将永远任劳任怨。
不过千年的传承总会出现异类,而现在就一下出了两只。
其一是族长的儿子,大家称他为乐鸦。自幼年时,乐鸦便显露出了打扫天空的极高天赋和极匮乏的兴趣。那时,黑夜还未消失,鸦群仍旧做着孤寂的工作。而乐鸦整日歌唱,他停留过的树都会更加茂盛。他无意继承族长之位,便在一个正午,抛下一切离开了族群——只带着他能唱出世上最动听的乐曲的喉咙。
另一只异类,诗鸦,现在正飞在刺骨的风中。黑夜消失以后,他经常回想起他的幼年时光。父亲乐鸦教导他飞行,母亲——一只被能唱到花开的歌喉吸引的白鸽——则梳理诗鸦黑白相间的羽毛。即使他们站着,不歌唱,也十分美好。可在这无边无际的森林里,没有族群的孤独的鸟,是没有体面的生、生活和死亡的。
乐鸦带着他回到鸦群的那个清晨,阳光为他黑白相间的翅膀镀上了一层金粉,这不伦不类的翅膀却注定要拖着他走向黑暗。他是乌鸦中的异类,是不幸中的不幸,最丑陋卑贱的鸟儿都不愿意接受他。
不该走神去回忆了。诗鸦已经飞得精疲力尽,差点一头撞上那棵最高的树,嘴里衔着的脏树枝又飘回到了天上,诗鸦又晃晃悠悠地回头,但回忆是止不住的大雨。
怎么办好呢?白鸽已被逐出族群,鸦群又不接受他和他的孩子。乐鸦带着白鸽,在那棵最高的树上,学着人类那样亲吻,两鸟的喙碰撞在一起,都是命运破碎的声音。随后他们盘旋着合唱了最后一支歌,齐齐撞在树上,头破血流,两股红色慢慢渗进树干,透进树叶。
老族长叹了口气,为诗鸦留了一节可供栖息的树枝。而诗鸦在树枝上刻下一行字:要进来,先把希望留在门外。
与他的父亲一样,诗鸦很擅长清理肮脏的树枝、散落天空的树叶和沾满灰尘的阳光。不同的是,他喜欢保持安静,即使是在挥动翅膀的时候。他发现,沉默是个奇怪的东西,他只要开口,沉默就会消失。沉默总与孤独为伴,诗鸦又在树枝上刻下一行字:我的孤独是一片森林,但里面只有一节树枝。
树吸收了时间慢慢长高,老族长时日无多,而诗鸦却没有生儿育女的迹象,只是不断在树枝上刻下旁人不明所以的诗句。
诗鸦其实一直了解老族长的担忧,就像现在即使顶着越来越大的雪,依旧可以一口叼住每一片破败的、沾满垃圾的羽毛。只是他不愿,他是一只因为风的缘故随时会熄灭的蜡烛,无法像他的父亲乐鸦一样,用整生的爱去点燃一盏灯。
但很快,老族长有了更担心的事情。
这是一个春天,泉水流淌,花朵开放,而太阳却没有按时落下。看着月亮出现,看着到了鸦群打扫天空的时间,而太阳却固执地占领天空,它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慌乱。乌鸦们顶着烈日打扫天空,而其他鸟儿们躲在树荫下睡了一夜。
等二天,太阳依旧没有落下。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不安的鸟儿们不断地鸣叫,直到耗尽体力才能睡去,醒来后又不断地鸣叫。这时,诗鸦才发现沉默才是生活的归宿: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办法总比困难多是老族长一生的信条,他对森林的责任心很快使他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乌鸦羽毛的黑色和夜晚一样浓重,老族长用最干净的河水洗净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喙一片一片拔下自己的羽毛,同样洗净上面的点点血迹,再把它们铺在天上,遮盖出了一抹阴影。
随后,一只又一只乌鸦,忍着疼痛,赤裸着身体,衔着漆黑的羽毛,费力地飞行,一点一点地遮盖起整片天空。
就这样,乌鸦一族多了一份艰巨的工作:当月亮出现,他们便用自己的黑色羽毛铺满天空;当老族长稍微吹开一片羽毛,发现月亮快要落下时,又长长地嘶鸣,让鸦群收起满天的羽毛。而在这由他们定义的黑夜里,他们依旧打扫天空,不同的是,没了羽毛的庇护,他们更加容易受伤,也更加丑陋,如果树有眼睛,它也不想看到这样一群无毛的鸟。
诗鸦是在夏天参与这项工作的,因为夏天的太阳更加毒辣,也需要更多的羽毛。诗鸦没有后悔,哪怕现在他的翅膀已经冻僵,即将走向死亡。他明白,心总要狠命燃烧一下,才配得上一把灰烬。
炎热让鸦群更疲惫,也让他们的伤口愈合得更缓慢。每个夜晚,汗水夹杂着血液从每一只乌鸦的身体上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惹得正在睡觉的鸟儿们不断埋怨。倒是诗鸦还留着一半的羽毛——来自白鸽的洁白的羽毛,那时的他,仿佛真是一只白鸽。
然而秋天到来时,诗鸦拔下自己的白色羽毛,想把它们铺在老族长的身上,而行将就木的老族长宁死不愿接受不伦不类的白色,诗鸦无奈,转而把羽毛交给了为数不多的雏鸟。
在这个冷风大作的季节,那些轻飘飘的黑色羽毛经常被卷走,一如那些早已饥寒无力的乌鸦们。诗鸦那时已经没有再刻诗了,因为他的身体已远比他的诗沉重。在难得的闲暇时,他总会匆匆忙忙地收集食物,他明白,即将到来的冬天是一个考验。不过,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他心中的未刻下的最后一句诗。
冬天的第一朵雪花就带走了老族长苟延残喘的生命,诗鸦把他赤裸的身子埋在了属于他的那棵树下,很快大雪就抹去了他死亡的痕迹,也抹去了诗鸦现在的回忆。
诗鸦现在累了,累得晕头转向,一头栽到了雪地上。他翻过身,恍惚中又看到在雪中飞行的伤痕累累的一只只乌鸦,大雪从天上落下,也从他们的伤口中流出。在更大的风中,一片片黑色的羽毛落下,正如一具具赤裸的躯体落下。他想到了乐鸦死亡时的血,想到了老族长死亡时的雪。他不知道,明年的森林是否还有黑夜,但是,他已经带走了天空上最后那颗灰尘,他真的累了,该和其他所有的乌鸦一样,给森林一个干净的清晨,然后去休息。
诗鸦终于明白,他是诗鸦的一首沉默的诗,也是乐鸦的一支动听的歌。他的生命,本就是一朵玫瑰,一颗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现在,他已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归还给每一只陌不相识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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