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那词,那词,未曾听过,初闻却从樱口中化出端倪,炳炳烺烺冲撞在座的每一人。
壹
那年暖春的韶光满满铺垫在高阁上,香炉里紫烟残缕,熏得满堂困乏恹恹。
笑闹声偶尔莽撞,原是秦楼筵会里锦衣公子们逞着风流,陪酒的佳人素手举起小盅,就被一旁美少唐突而握。
楼下兰堂秉着红烛,丝管轻幽玉箫痴,那媚容艳态,惹得画阁一片撩人的春意。
“嗤”得一声筝鸣,震得细烟蜿蜒松散。
此时秦楼头牌的姑娘,正慵懒地靠在窗沿,偏偏大堂旖旎融得骨头都发软,可她的眸子里丝毫容不下那些无端的风月。
秦楼本有三魁,无一不是艳名远播金陵,引得数不尽风流年少寸肠牵挂。
可她们都在名声昭昭时嫁了,都嫁了名不见经传的富商,只剩她曲绮陌一个。
顺理成章,曲绮陌便是金陵第一花魁,是那惊鸿一瞥,便是望断万重烟水的绝代佳人。
想到这时,她不禁捂嘴嗤笑,眼里如古井无波。
她是青楼女子,身价是被人捧上云端的。大概红颜折旧后,一文不值的,也是她。
既已堕入泥潭,她也不想费心竭力将自己拯救,她在等这提线木偶般的人生,如何走向终结。
案上红笺潦草,也不知是谁家贵公子自以为是卖弄文采,曲绮陌随手将其扔在一旁,恰巧目光就落在前几日托人淘来的古书上。
她这才想起,近日心烦,遗漏了这得之不易的旧书。
草草翻页,纸面微黄,沁入心脾的是文与字交缠的古朴。
也只有在那勾直撇捺里,她的风尘不会被苛责,她也不会被外界纷杂搅扰。
纤指掐着一页,忽有草签飘下,曲绮陌眉头不由得一蹙。
不会又是哪一家标榜浅薄的见识?
适逢那挺拔的笔墨半遮半掩,倏地就紧抓她的眼球。
好字!骨骼丰毅间流走着气盛的偏执。
细读那短短几句,只觉得其里傲气磅礴,蹈厉之志豪远,竟逼得那未逢波澜的女子,心怦怦然。
好男儿!才华锋芒锐利,如勾月凌辉。
她随即将整本书翻遍,每与那草黄的劣纸相遇一次,心潮便澎湃一分,直到撞见结尾那一阕压轴词,不知为何,方还美目惊盼的她,蓦地心底一片苍凉。
这傲骨铮铮的才情,必是抱负不凡的奇男子才有,她若欲求见,更像是青楼女子为求上流而寻欢。
是下作。
曲绮陌素指滑过草纸,只觉草纤划手,竟分明连普通的纸质都不是!
她心底一亮,禁不住按捺微微雀跃的情绪,只是唤来贴身的小侍,叫她去打听一位公子。
“他在纸上留的名,叫段怀卿。”
秦楼花魁斜偎浅帷凤钗明,淡荡春色里烟光薄,美人眼波却叫人醉。
贰
草长莺飞时候,美娇娥纷纷换上轻衫薄履,风情亦随暖日复苏。
四月百花宴,赏的是芳菲夭夭,端的是豪掷千金,行的是酥骨销魂。
青楼女子,歌舞多巧,对那魁名也是咄咄。她们尽心竭力施展才艺,静等贵人青睐将其捧上高位。
那一夜饮酣歌浓,声情鼎沸,曲绮陌端着琵琶最后登场。
那一双双酒意热烈的眼眸,便死死锁在美人的身上。
满堂欲念前所未有的浓烈,场上却奇异地安静着。
纤手起手弹挑,断音袅袅,接着便是曲绮陌鹂音同奏,空中几闻缱绻,如绕行云,宾客纷纷不发似忘言。
人是风柳腰身,歌是余音袅袅。花魁艳名在外,这些不过情理之中。
唯独那词,那词,未曾听过,初闻却从樱口中化出端倪,炳炳烺烺冲撞在座的每一人。
曲终,美人款款而走,台下风流才子,竟少见地未再追逐倩影。
而台后,清秀瞿瘦的公子,欣长袍子旧损,却白洁合身得紧。
他拱手,又长身而立,引得花魁浅笑。
“段公子才情高远,不必拘泥声名远扬的途径。若不嫌弃小女风尘之身,我可助你。”
那公子摇摇头,目光瞭远。
“曲姑娘肯识我、认可在下,是在下知己,如此奇女子,我只有敬重。”
曲绮陌捂袖不言,心里只想,这要是真话便好极。
女子善妒,越是嫉恨,却越要学她。
曲绮陌唱得曲子名噪一时,秦淮河畔酒红柳绿处,便多是歌女学唱。
她们不知,曲是旧曲,新词方是妙处。
香炉生烟,曲绮陌抚筝,音多淼淼,如高山流水,如鹤鸣凤舞。
段公子俯案,提笔作游龙,偶有滞涩,就闭目养神,耳边筝声柔和,甚是养耳。
楼外诸多贵公子想花魁相陪而难得,反倒是段公子习以为常,满怀欣喜的却是秦楼红牌。
一曲毕,恰好段怀卿一纸奉来。
每当自觉是首位赏鉴才子佳作的幸运儿,她便忍不住巧目瞧过去,又见书生孤高的面上略有期待的紧迫,她心里的喜意就加深些。
“妙极!”
花魁拍手称赞,书生放下紧张浅笑,此是这段时间来常有的景象,却是让曲绮陌沉醉的美好时辰。
书生英迈凛然,偏偏风骨陈腐,一经曲绮陌那里获有灵光,便忍不住躬身行礼。
而留在纸上的文字一经歌女们传唱,仅仅半年,竟传出江南,书生的文字多经传阅,一时纸贵。
段怀卿的名头,也就随着大江南北的歌喉,飞到天涯海角。
叁
曲绮陌很开心,是真的开心。
段怀卿出名得彻底,已有多位不好花酒的权贵,透过她在询问书生的名头。
红烛添香,从不饮醉的秦楼花魁,终于舍掉与别人同座时死守清白的严阵以待,与段公子碰盏痛饮。
不胜酒乏时,那桃色添腮的女子,如年幼的孩童,柔若无骨地伏在桌上,呓语她自己都记不得的言语。
段怀卿眸子里明明黯黯,酒意上涌,几多纠结,终究抱她入床。
晨醒时候,曲绮陌忍过头痛,环顾四周,段公子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她晃了晃头,不知这位正人君子所去何处。她手扶着额头,满脑子还是昏沉。
她不知,此去时候,再见面已成奢望。
十年寒窗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知,大街小巷的人们,便都从众地谈论着那个人。
权贵收他做幕客,任他施展才华。
他的文采众人皆识,风流才士皆以购他墨宝为荣。
这些,都远远超出曲绮陌的想象。
第一位可以欣赏他才略的,终究不再是她,可安静与他相处的机会,不再属于她。
这些酸楚,尚不及他不言不语默声断了联系来得难捱。
他可以留信,可以飞书,可托人交代。
偏偏他都没有。
或许他名满天下,终究是要顾虑她青楼女子的身份,互不相识,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秦淮河白日粼粼,夜晚被两岸灯火点缀,色彩愈加繁杂。
秦楼女子绮丽娆媚,堂下杯盏交错,男人们为之痴狂的,却是最近登场的妖娆女子。
她有着不逊曲绮陌的美貌,一颦一蹙勾人心魄,她不似曲绮陌自恃清高,男人欲念里的尤物为何种,她都会满足,加之,她更年轻。
于是,所有人都相信,秦楼花魁的名头,不假时日,必当易主。
但男子终究是矛盾的,他们爱热烈的蓬勃,又钟情难以捉摸的飘渺。
为曲绮陌豪掷重金的大有人在,只是她不再是秦楼的唯一,所以偶尔不得不被强迫着与某位男子陪酒。
老鸨明知她不胜酒力,却总招呼着侍女满上、满上。
那张半老徐娘的红唇胭脂艳得额外惹眼,曲绮陌斜瞥着看去,总觉得那嘴时大时小,里面似藏有黑黝黝的深洞,“满上、满上”不停地要将她吞没。
一团火从她下腹烧起,燎原般被酒意助燃,猛地便烧透她全身。
她心跳地慌张,起身要逃跑,跌撞时席上佳肴入尘、碗箸落地。
她似投怀送抱一般扑入陌生的怀里,随即便陷入猛烈地漩涡,磕磕碰碰疼痛入髓。
第二次从酒醉中苏醒时,她如死灰槁木,眸里最璀璨的琉璃,色彩被磨得破损不堪。
肆
秦楼花魁嫁作商人妇。
不,应当叫做上一任花魁。
老鸨握着曲绮陌的手,唇上的胭脂依旧艳得俗套。
“乖女儿,贾老板很有钱,将来你一定过得好。”
是呀,他连同她买她的那一夜,必然出了许多的钱,想必晃花了她的眼了罢。要不然,貌色未衰的她,怎就突然被卖了?
曲绮陌连甩开对方手的力气都不想出,她只是想起了秦楼另外两魁的结局,便瞧了楼里风华正茂的妖娆女子,笑得毫无波澜。
商人重利轻别离,天气转冷,寒霜已降,她站在岸头,嘴里呼着的暖气,凝成了水汽。
也不知送别时藏着几分虚情假意,曲绮陌回身,只见秦淮河又远又长。
家里无人叨扰,也算终是过了几个安生日子,至于几个月前的事情,竟似前生,忘不得,也记不清切。
如果,就这样走下去,不喜不悲,也算寻常。
只可惜,朝堂出了件大事,震惊朝野。
前些日子风头无两的大才子,因提倡改革过于激进,得罪了权臣,佞臣当道,联合起来连同皇帝,将他杀了!
大概往昔的那些情绪尘封太久,要从脑海里翻出,需要时间。
她怔怔呆了许久,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觉得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秋风冷,伤悲秋,秋从何处悲。
丈夫临近大年将至才回来,他一归家,便喜滋滋邀她来,说是得到件稀罕物。
曲绮陌没精打采,这一段日子总也是浑身乏力,却也只能强打精神陪他。
待得他将稀罕物展开在她面前,她猛地浑身酸软,只有脑袋里一阵清明。
这是首词,上面的字体嶙峋蹈厉,似一只手,握住她的心脏。
上面写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如此讲的。
有一位穷困潦倒的书生,空有满怀才情却无伯乐,本以为他将郁郁寡欢一生,却遇到一位赏识他的美貌女子。
女子虽是误入青楼,但一身清白,初遇书生文采,很是喜欢,便靠着自己的名气,将书生的词唱红金陵,他又是欢喜又是钦慕,想着他日功成名就,就重金替她赎身。
没曾想,她第一次醉酒时,憨态如此迷人,却在他身边呓语,她说,弟走从军死,家里潦倒无活路,她说,门有冻死骨,却问何不食肉糜?
书生知道,这正契合他的心意,偏偏困难险阻难于上青天,可他偏要试,算是为报卿意。只是其中九死一生,为她的安全,便当两人相遇未曾发生过。
此后道阻且长,她的身影在心怀,便风雪无阻。
“这据说是段怀卿临死的诀别词,等到风头过了,咱们卖出去,必定值钱!”
丈夫识字不多,微胖的脸满是兴奋,忽而见到面前年轻美貌的妻子,朦胧的泪珠滚落,是他从未见过的风采。
他刚要问缘故,妻子早已抹泪而笑。
“许久未见,想念得都不知怎地掉下泪来,天忒冷,咱们早些回屋吧。”
她嫁过来半年,从未曾哭笑过,可他不是傻子,她的眼神,总是越过他,看去久远的地方。
深夜合被而眠,曲绮陌忽梦往事,安安静静枕着枕头流泪,再而默背白日的新词,笑得可怜,可怜自己,更可怜掉脑袋的段书生。
她不想某人为她翻天彻底变新天,她只想两人无病无灾,白头厮守。
可惜那些他以为的为她好,其实都是虚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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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脸比饼圆
死宅上班族,每当夜晚降临,脑海才思汹涌,下笔枯竭,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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