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的小说集《蜜柑》,扉页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此书献给为此书题字的那个人,别人也许有能对于我的文字感到小小趣味的,但那人是能在我本身上头发现艺术的第一人。
这个人,就是郁达夫。
我曾在郁达夫的老家富阳居住过三年,经常去郁达夫故居附近散步,现在住在离沈从文老家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曾多次去往沈从文故居,我却从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还曾有过交集?
我通过查阅资料,了解了他们之间的一些故事,其中,最令人动容的,就是这篇《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这是郁达夫写给沈从文的一封信,读到最后,令人悲伤落泪。想象不到,在1924年,一个文学大家曾劝另一个文学大家去做盗贼。
那时放弃了当兵,到北京求学,妄想能够考进大学,拿到毕业证,找到一个好工作,改变命运。可是只有小学文凭的他没能考上大学,只能在大学旁听。饥寒交迫中,他写信向郁达夫求助。
当时的郁达夫因为小说《沉沦》的发表,带来了一定的声誉,经济状况也有所改善,但仍是入不敷出。郁达夫看过沈从文的信后,非常感动,也想帮助这个青年,无奈自己也是囊中羞涩。
郁达夫去看望沈从文,看到沈从文在寒冷的“窄而小霉窄”中正忍受寒冷和饥饿,他不忍心,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沈从文戴上,带他去饭馆吃了一顿饭,还把身上的钱都给了沈从文。
回家后,郁达夫就写了这封《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对沈从文妄想通过读大学改变命运的想法给予了当头棒喝,指给他看血淋淋的现实情况。并劝他去当兵或者去做盗贼,才能有衣穿、有饭吃!
读到这里不仅潸然泪下,我想起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
一个仆役丢掉了工作,在罗生门上徘徊,心里犹豫着,到底是去赴死呢,还是做到贼以求生?
最后他看到一个老太婆在罗生门的城楼上拔掉死人的头发,此时的仆役心中仍残留着一丝善良,他上前制止。
结果,老太婆说,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去啊!你看这些死人,他们也是一样,他们活着的时候为了活下去也做过不少坏事哩!
此时,仆役心中最后的一丝信仰崩塌了,他不再犹豫,把老太婆推到,抢了她身上的衣服,扬长而去,为了活下去,从此做了盗贼。
郁达夫在信的末尾,也是这么劝沈从文去做盗贼的,并且说,我知道你不忍心,你会哭,那么我就多喝一些安眠药吧,让你偷成,让你活下去。
郁达夫之所以这么想,这么做,也是心里痛苦到了极点了!那么多有志青年处于困顿之中,他能怎么做呢?!他这样写,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控诉!是社会,逼得有志向,有才华,善良的年轻人去做盗贼啊!
郁达夫和沈从文终究不是仆役,他们守住了心中的底线,终究没有去做盗贼。
郁达夫将沈从文写的文章介绍给报纸发表,沈从文也不负众望,接连写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才得以填报了肚子,穿暖了衣服。
而郁达夫,也因为和沈从文的相互激励与扶持,渐渐摆脱了经济和思想都困顿的沉沦状态,迎来了事业和爱情的第二春。
两个人,后来都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巨匠。回想他们年轻的时候,如果不是这封信,真的难以想象,他们曾有过这样困顿的经历。
最后,附上《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作者:郁达夫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我坐在车上,一路的向北走去,沙石飞进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后四点钟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红圈,还没有退尽。恐怕同学们见了要笑我,所以于上课堂之先,我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曝晒了许多时。我今天上你那公寓来看了你那一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趁着这大家已经睡寂了的几点钟功夫,把我要说的话,写一点在纸上。
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始终没有买成。尤其是使我羞恼的,因为恰逢此刻,我和同学们所读的书里,正有一篇俄国果戈理著的嘲弄像我们一类人的小说《外套》。现在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起来,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花,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账,也要开销二十多块。我曾经立过几次对天的深誓,想把这一笔糜费节省下来,但愈是没有钱的时候,愈想喝酒吸烟。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的资金的人,又因为他自家的地位动摇,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H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想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吓,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力枪杆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男看护,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罢,去制造炸弹去罢!但是革命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污泥来调合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罢!我也不知道。
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你的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了伤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巢睡去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第三天以后,你和你的母亲妹妹,若没有衣服穿,不妨三人紧紧的挤在一处,以体热互助的结果,同冬天雪夜的群羊一样;倒可以使你的老母不至冻伤,若没有米吃,你在日中天暖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年老的母亲交付给你妹妹的身体烘着,你自己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根来煮汤吃。草根树根里也有淀粉,我的祖母未死的时候,常把洪杨乱日,她老人家尝过的这滋味说给我听,我所以知道。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罢!若说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似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的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大事铺张的享乐一回。
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灾,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罢!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五十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况且万一不开往前敌,或虽开往前敌而不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
第二,这才是真正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没有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你没有能力做土匪,没有能力拉洋车,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晓得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嗾使你做贼,啊呀,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无论什么人的无论什么东西,只教你偷得着,尽管偷罢!偷到了,不被发觉,那么就可以把这你偷自他、他抢自第三人的,在现在社会里称为赃物,在将来进步了的社会里,当然是要分归你有的东西,拿到当铺——我虽然不能为你介绍职业,但是像这样的当铺却可以为你介绍几家——里去换钱用。万一发觉了呢?也没有什么。第一你坐坐监牢,房钱总可以不付了。第二监狱里的饭,虽然没有今天中午我请你的那家馆子里的那么好,但是饭钱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么什么司令,以军法从事,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总算是他来代你执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活在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我写到这里,觉得没有话再可以和你说了,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罢! 你若要实行上举的第二下策,最好是从亲近的熟人方面做起。譬如你那位同乡的亲戚老H家里,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因为他的那些堆积在那里的财富,不过是方法手段不同罢了,实际上也是和你一样的偷来抢来的。
你若再慑于他的慈和的笑里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试,那么不妨上我这里来作个破题儿试试。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去很便。不过有一个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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