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像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1942年10月,泉州,一代宗师弘一法师进入了生命的弥留之际,他唤侍者备好笔墨,写下这段遗嘱,一式两份,一封交给他的好友夏丏尊,一封交给他在浙江一师任教时的学生刘质平。
弘一法师(李叔同)致刘质平的遗嘱(原件)李叔同与刘质平,这对师生的情谊,堪称20世纪中国师生情谊的典范。今天,我就来择要讲几个李叔同与刘质平的故事。
李叔同(弘一法师)李叔同(1880-1942),祖籍浙江平湖,出生于天津。我国近代著名书画家、音乐家、教育家、诗人、学者。1918年8月19日,他在杭州虎跑寺剃度,法名演音,号弘一。
刘质平刘质平(1894-1978),浙江海宁人。中国现代著名音乐教育家。在李叔同的众多弟子中,刘质平与他最为亲近,也是李叔同在音乐艺术方面的传人。
一、雪夜教诲
刘质平喜欢音乐,在浙江一师读书时,李叔同是他的音乐和绘画老师。
1912年严冬的一天,天降大雪,积雪盈尺。刘质平经反复揣摩后作了一首曲子,持谱去找李叔同宿舍求正。老师接过曲谱审视良久不语,令刘质平忐忑羞愧,“几置身于无地”,担心老师会责备他急于求成,因为音乐课并未布置作曲的作业。而后李叔同悄声告诉他,晚上8时35分到教室来。
是夜正值寒流降温,刘质平冒雪前往。走到教室门口时尚提前5分钟,但见室内漆黑一片,但有人到过的痕迹,不敢贸然进入,只好在寒风中立候。待到8点半整时,室内灯光突然亮起,李叔同肃然而出,手掏怀表对刘质平说:“时间无误,知道你已饱尝风雪之味,你可以走了!”刘质平事后感悟到,这是老师对他的考验。
想必通晓史籍的李叔同一定知道张良与圯上老人之约和杨时立雪程门的典故,他的做法相比黄石老人更威严有慈,相比程颐更煞费苦心。
二、写信鼓励
1915年,刘质平因病休学,回家乡海宁养病,情绪低落。当时李叔同正同时担任浙江一师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老师,两地奔波授课非常辛苦,但他始终惦记着病中的学生,屡屡写信安慰刘质平:“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勉于苦中寻乐。”并开导他“卧病多暇,可取古人修养格言(如《论语》之类)读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
在老师的帮助下,1916年,刘质平准备赴日本东京音乐学校深造。其间,李叔同又多次写信,从身体、社交、品性、言语等方面谆谆教导,可谓关怀备至:
“一、宜重卫生,避免中途辍学。习音乐者,非身体健壮之人不易进步。故每日宜为适当之休息,及应有之娱乐、适度之运动。又宜早眠早起,食后宜休息一小时,不可即弹琴。二、宜慎出场演奏,免受人之忌妒,能不演奏最妥。抱璞而藏,君子之行也。三、宜慎交游,免生无谓之是非。四、勿躐(liè,超越)等急进。吾人求学须从常轨,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矣。五、勿心浮气躁。学稍有得,即深自矜夸,或学而不进,即生厌烦心,或抱悲观,皆不可。必须心气平定,不急进,不间断,日久自有适当之成绩。六、宜信仰宗教,求精神上之安乐……”
1917年春,刘质平在东京补课迎考时接连遇到困难,一是练习贝多芬钢琴曲时产生畏难情绪,二是担心报考落第有负师之厚望。李叔同复信指出“愈学愈难,正是君之进步,何反以为是忧?!”并指出报考一事,是君东渡日本之奋斗目标,当年日本音乐家牛山充四考落第,中山晋平三考落第,最后均如愿以偿,以此鼓励刘质平珍惜机会,全力以赴。
三、资助学费
当刘质平学业精进时,家境突遭困难,无力支撑其留学开支。前途未卜的刘质平甚至想到了自杀,李叔同得知消息后,马上给弟子写信。
在这封信中,李叔同详细列举了自己的经济收入,然后又一一向刘质平说出了支出的款项:
“现每月入收薪水百零五元,出款,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天津家用二十五元(年节另加),自己食物十元,自己零用五元,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如此正确计算,严守之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二十元,此二十元即可以作君学费用。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减无增,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
一个老师能向弟子详细列举自己在经济上的收入和支出情况,是不多见的。李叔同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出钱资助刘质平完成学业,其爱护弟子的真挚之情,令人感动。
1917年起,李叔同决意抛开妻儿,出家为僧,但刘质平在日本的学费问题尚未着落。为了不让学生因学费问题分心,他一面筹集资金,一面准备出家事宜,在写给刘质平的信中他这样写道:
“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
直至凑齐了1000元,足够刘质平完成学业,李叔同这才在杭州虎跑寺出家。
刘质平(左)、李叔同(中)、丰子恺(右)四、报答师恩
完成学业后的刘质平,在上海、宁波等地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弘一法师入山后,修苦陀行,行过午不食之戒,生活至贫至俭,僧纳简朴,赤脚草履。
为报答师恩,刘质平决定供养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就像之前李叔同供给刘质平学费一样,弘一法师所需生活费均由刘质平按月供奉。
1938年日寇占领上海后,刘质平一度失去经济来源,困居金华山中,家中几次断粮,可是老师的供养费用总数想方设法按月筹划提前寄出,始终未曾中断。
弘一法师云游四方,没有现代通讯手段的刘质平总能找到老师,这主要得益于两人之间频繁的书信往来。李叔同先后寄给刘质平的书信就有上千件,目前存世并收入《弘一法师书信集》的就有102封,上起1915年9月刘质平因病休息期间,下至1942年9月弘一法师临终前夕。
刘质平在回忆文章中称,弘一法师一生所穿僧服,多由他供奉,从现存书信中也能找到相关依据。大师会将平日所穿僧服的大小尺寸画成草图,交给刘质平依样定制。
弘一法师(李叔同)致刘质平信(原件)除服装外,大师还经常让刘质平替他采购书籍、药品,询问轮船班次,甚至跑腿送信,俨然成为他的生活助理和经纪人。
这么多年同舟共济的情谊已超越一般的师生关系,出家后的弘一法师并无觉得向自己的学生提出这些要求有何不妥。而刘质平总是无怨无悔,将老师吩咐的事情逐一做好,还时不时寄去老师在信中未提到的物品,比如他爱吃的腐乳。
刘质平还与老师有个生死约定:如刘质平亡于老师之前,由弘一法师诵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百遍为之“超度”;如老师亡于刘质平前,则由刘质平处理老师的后事。
五、甬轮救师
弘一法师体弱多病,晚年曾经历三次大病,每次都是刘质平出钱求医问药,榻前悉心侍候。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刘质平曾在浙江省立第四中学(今宁波中学)任教,而弘一法师当时多在甬、绍、温等地驻锡。每到寒暑假,刘质平总会设法探望老师;老师每次来甬,刘质平总是热心接待。
1930年省立四中(宁波中学)部分教员名单,刘质平和朱自清赫然在目1931年4月,弘一法师在上虞法界寺大病未愈,恰巧这时,宁波白衣寺住持安心头陀来访,扑通一声跪倒在弘一大师跟前,声泪俱下地描述他从报上看到的陕灾惨状,力邀大师与他一起去西安弘法。
此时弘一大师的内心是纠结的。一方面,慈悲济世、弘法利生的本是佛门中人的使命,另一方面,他当时的身体状况非常不佳,经不起长途奔波、舟车劳顿,甚至已经写好了遗书,交代完了后事。但他还是被安心头陀的精诚决心所打动,决定一同赴陕。
5月2日,宁波甬江轮船码头,安心头陀已在此等候多时。人群中出现了弘一大师的清瘦身影,他拎着一个藤箧,登上了前往上海的“宁绍轮”,计划转道上海到天津后再由陆路前往西安。
当船工刚刚把缆绳解开,学生刘质平闻讯匆匆赶来,突然跳入船舱,从三楼舷仓上背下弘一大师要求登岸。众人无不惊愕,而此时刘质平正和老师抱头痛哭。刘质平的哭是心疼老师,弘一大师的哭也许是感叹自己救灾弘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不管怎样,刘质平此举也算是为弘一大师延长了生命。
1929年10月初,弘一法师第二次来宁波,刚下“宁绍轮”,就受到了夏丏尊、刘质平及其他在甬同事、学生、好友的迎接六、伏龙写经
李叔同存世墨宝中尺幅最宏伟的作品是《佛说阿弥陀经》十六屏,在宁波完成创作,其中也有刘质平的心血和功劳。
《佛说阿弥陀经》(局部)1932年夏,弘一法师应诚一法师之请,云居镇海伏龙寺(今属慈溪),刘质平尾随前往,陪伴老师一个多月。每天清晨,刘质平先为师磨墨两小时,备足一天的墨汁,供书写之用,再预备好底稿,待先生入室后关闭房门,不允许他人打扰。随后由刘质平牵纸报字,由弘一法师对纸挥毫。每幅须写两个多小时,写完一纸,汗流浃背,历时十六天,终将这幅巨作完成。写完后,弘一法师表示“尚有余兴,愿再写一批字。”于是,刘质平重做底稿,协助老师写下字对两百余幅。
伏龙寺弘一法师关房遗址假期结束,刘质平启程返回省立四中,弘一法师将他送至山下时,不无感触地说:
“余自入山以来,承你供养,知你教书没有积蓄,这批字对将来有缘人会出资收藏,到时你可将此款充作养老。”
老师的这番话,让刘质平非常感动,也更加意识到了保存这些遗墨的责任之大。
七、保护墨宝
除这批墨宝外,弘一法师在写给刘质平的信中,多要求“阅后焚毁”,但刘质平爱师心切,大部分信件都保存了下来。
在此后的日子里,保护老师留下的笔墨成为刘质平最重要的使命。这些字幅和书信,刘质平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刘质平请人为大幅字作进行了精心装裱,装入十二口樟木箱子,带回老家海宁保存。
抗战爆发,日机轰炸海宁时,刘质平将这些墨宝择其要者捆成数大箱,冒着生命危险带出,未带出者全都化为灰烬。由于墨宝所累,刘质平一家在逃难时无法携带生活用品,一路上艰难行进,到达兰溪时“饥无食寒无衣”,被人讥笑为“书呆子”,与当年孔夫子与弟子失散时“累累如丧家之犬”无异,刘质平独安然处之。
抗战胜利后,孔祥熙派人拿着大笔黄金要求购买弘一法师的遗墨,假意说放在美国博物馆保管。刘质平严词拒绝说:中国的文物怎么能够保存到美国的博物馆?对方只好灰溜溜跑了。
“文革”期间,红卫兵以暴力胁迫被打成右派的刘质平交出弘一法师的书信和作品。刘质平受尽磨难,宁死都不肯交出来。他在“认罪书”上写道:“生命虽小,遗墨事大!我国有七亿人口,死我一人,不过丢掉黄河一粒砂尘,而李叔同遗墨却是国家艺术至宝,若有闪失,将无法复原。”
1973年,刘质平年迈体弱,且患有动脉硬化、高血压,自知来日无多,向有关部门表示:将弘一法师墨宝呈献给国家珍藏,结束个人保管。1980年12月,这批墨宝运往北京法源寺,在中国佛教协会举办的《李叔同诞生百周年书画金石音乐展》展出,受到中外人士一致称道。
李叔同与刘质平将只有四年的师生关系保持到各自生命的终结,这段情谊超越世俗,世间罕见,谱写了中国教育史上永恒的动人华章。无怪乎刘质平会发出“我和李先生,不是父子,却情胜父子”的感慨。
对于李叔同身上爱的光芒,丰子恺的评价是:“我敢说,自有学校以来,自有教师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
今天,我将这段往事佳话重提,相信对于教育界定能有不少有益的启示。
补记
4月28日至5月27日,“甬上留香”——弘一法师翰墨展正在宁波博物馆举行,这是浙江省内目前为止展出作品最多、规模最宏大的一次弘一法师书法展,其中就有《佛说阿弥陀佛经》及弘一法师致刘质平的众多书信原件。您在了解了两人的以上故事之后,再来看这些展品,相信定会有渗透灵魂的深刻感触。
弘一法师为刘质平绘制去伏龙寺的线路图 信写完了,不忘补上一句“邮票要用胶水贴牢”。想到了孟郊的《游子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天气骤寒,乞惠衣裤 展览现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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