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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鱼》:就让我陶醉得长久一些吧

《猫鱼》:就让我陶醉得长久一些吧

作者: 吴玫 | 来源:发表于2024-08-24 16:59 被阅读0次

    我当然知道陈冲的文笔非常出色。

    2006年3月,陈冲在新浪开了个博客,我追读时被一篇题为“什么样的人长寿?”博文中的一句话击中了。她写:“20 岁到30岁之间我‘挥命如土’,常常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找刺激。没打算活过30。30岁生日我接到无数朵鲜花,简直像是葬礼,还有无数瓶香槟,似乎准备一醉方休,永远不再醒来。第二天下午南加州明亮的阳光照到我的眼帘,我试着动动手指,当然还活着。埋葬掉的只是烧尽了的、自恋的青春。”当时就觉得,那么私密的生活状态她写来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在贩卖私生活?相反,还与之产生了共鸣:谁的而立之年不是跨越得像她所写的那样,既颓丧又激扬?

    可惜的是,朋友以保护隐私的名义让陈冲放弃博客的劝说,很快起了作用,她的博客只写16篇就停更了。

    以为只能凭运气读到陈冲散落在各处的文字,谁料,三年前她在《上海文学》杂志上开了个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当然是一篇不落地读了,所以,“理想国“携上海三联书店将陈冲的专栏文章结集出版后,我有些犹豫:要不要买一本《猫鱼》?

    犹豫的过程中,读过的那些文章中我能记得的那些片段,会冷不防地划过我的脑际,比如,篇名被用作书名的那篇文章,陈冲写的是与哥哥之间的感情故事。不知道有多少写作者留下过这样的记忆,但陈冲写来,却是独一无二的,比如:“美国留学三年,像流放那么漫长,等回到朝思暮想的家时,我已是另一个人了。家也比离开时更加破旧,但温暖如故。哥哥还在那里画画,壁炉还在那里燃烧——记忆中的某些场景永远只有一个季节。”说其只能是陈冲笔下的兄妹情,当然是因为1980年代的上海,能拥有一个还能烧火的壁炉的家庭,实属稀缺,更别说暖融融的壁炉旁还守着个画画的哥哥,难怪,需要以壁炉取暖的冬天,就成了陈冲定格她最珍惜的那个家的季节。从壁炉、画画的哥哥,到一想起在那里长大的家便是冬季,以为陈冲到底不能摆脱以小见大的写作套路,没想到一个破折号后她又将刚刚起飞的虚写按到了实景深处:“我脑子里有这样一个画面: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杆,一头捅在壁炉里烧,另一头顶在廊亭和花园之间的门上。后来我打电话问哥哥那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从肇家浜路搬回来一根没用的电线木杆,找不到锯子就这样烧一段往里面捅一段。”明明可以用汪洋恣肆地抒情,陈冲却细抠起已然沉底的旧事。这些旧事,虽被陈冲标注上了只属于她的细节,却能刺激我想起如今已面目全非的和与自己的成长息息相关的那个家那条弄堂那条街道……

    那就买一本《猫鱼》吧,把它放在很方便就能拿到的地方,怔忡时就让陈冲的记录带我回到让人欢喜让人心碎让人忧伤的往事里,这样,陶醉就由片刻变得长久了。

    检视《猫鱼》的目录,发现出版社没有按照文章发表的先后顺序来编订的。目录甚至没有用空行来暗示书分几辑。但是,心细的读者能看到,《猫鱼》用陈冲的大幅跨页照片将书区隔出五辑来,分辑的依据大约是:去美国前、留学美国、纪念一位银幕搭档、成为导演和导演陈冲饰演的角色、记忆中的亲人。

    外公张昌绍是药理学家、中国药理学奠基人,姥姥史伊凡是知名学会学家,爷爷和奶奶均留过洋归国后爷爷做了一辈子的外科医生;爸爸是上海华山医院的教授,母亲是著名的药理学家,哥哥陈川则是画家。作者要记录去美国留学前在上海出生、成长的故事,无可避免地要写到自己的外公、姥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哥哥,再加上她年少时就被上海电影制片厂选中进了演员培训班,嗣后又担任了电影《青春》、《小花》《海外赤子》和《苏醒》等电影的女主角,所以,《猫鱼》的第一部分作者通过书写亲人的坎坷命运以及自己的特别经历,留住了一段特殊时期的上海市民生活史。按理,以这样的家庭背景还原的个人史,应该有着浓厚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和静气,这些,陈冲的笔端都有,奇怪的是,与此同时她一下笔总能勾起与她同时代的在上海各个角落里长大的阅读者的悲情。“我的朋友们也都喜欢她,前两天我跟一个多年没联系的老同学通电话,他第一提到的就是姥姥。他回忆道,在他人生不顺利之时,姥姥手里拿根烟,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军棋下下。姥姥跟他讲上海话,军棋‘扎扎’,她的意思是人生一盘棋,有输有赢”,那个时候有多少上海人晚饭吃过就在家门口的人行道上摆一张方凳子两个或者四个小板凳“扎扎”军棋的?或许,下军棋的人中没有多少能有陈冲姥姥那般清晰的觉悟,但能从中得到慰藉,一定是当时象棋、军棋、围棋等项目风靡一时的原因之一。

    《猫鱼》出版后,我读到一位先睹为快的陈冲的影迷不无遗憾地感慨,说陈冲出国太早,以致不能完全理解她出国后这40里中国发生的变化,也就无法为此写些什么。我则认为,正因为她那么早就出了国,在更宽广的文化视域下,她的知人论世跟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有了差异。在那篇写姥姥的《没有女人会因此丧命》的篇什里有一个段落,说姥姥在抗战时期把陈冲的母亲从上海接到重庆的一路上,在每个需要通行证或交通工具的关口都必须要求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帮忙。“那些都不是好人,他们占姥姥便宜。”陈冲妈妈回忆道。陈冲问,怎么占她的便宜?陈冲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她要陪他们睡觉。”读到这里,心里像是被揉进了几粒小石子那样倍觉不适,同时狐疑:为长者讳,也为了自己的脸面,记实写作时遇到这样的细节作者通常会故意忽略掉,陈冲为什么要如实写来,并在后面的文章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论及 ?以她多年来养成的思考宽度来看此事,女人被侮辱不是女性的原罪,相反,当母亲为了孩子不顾一切时,她做什么都是值得尊重的。

    《猫鱼》中,类似这样的对陈冲而言只是忠实记录、可她在字里行间流露的思考痕迹却带给我很大冲击的文章,不少。

    《一点心》,就是其中的一篇。

    在《上海文学》首发时,这篇文章的篇名叫“把回想留给未来”。将《猫鱼》翻到此文重读,猜测作者当初给出这样的篇名,是因为这篇文章是由作者年轻时遇到的几件主动或被动的情事结构而成的。被电影《点心》剧组忘在机场的陈冲与在机场未接到朋友的汤姆偶遇,两人之间发生了如闪电般高光又稍纵即逝的恋情;去剧组试戏,被钦定的男主角以剧情需要的名义“抱着我的头咬住我的嘴唇不放”;房东太太去世的当晚,被房东先生请求“我要你来我的房间陪我睡”……未几,陈冲便与N结了婚,四年以后,两人离婚。为什么要草草结婚又匆匆离婚?这篇文章能让她的影迷懂得陈冲。但陈冲想要的反馈,不仅于此,所以,完稿之初她从自己写于1989年2月的一首小诗里选出一句命名这篇文章,在我看来她的言下之意是,文章中照实写来的那些往事可能要等上若干年才能被此地的读者理解。发现文章被收入书里后篇名被改成了“一点心”,再读时竟觉得更加好,因为,作者相信她的读者已能通感到,那些只是她在生命旅途中的各个阶段付出一点心。付出的每一点心结果有时好有时不太好,即便错付,也值得我们郑重留痕。

    发表于2024年8月20日《沈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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