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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烛焕(下)

陈烛焕(下)

作者: 乌啼_ | 来源:发表于2024-07-03 15:35 被阅读0次

    7

    祖父是突发脑梗死的。早上祖母与祖父一同吃过早饭之后去了姨奶奶家里,回来时祖父就倒在床上,没了气息。

    这天晚上陈烛焕回到家时红肿着眼,神色恍惚,唇也没了血色。她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学校,怎样坐上了车,怎样在车站里下了车又上车,又是怎样在家门口下了车。她只知道自己要回家。一路上,她不断想着过往的事。她想起祖父每天恍惚着起床时总要先抽上一支烟的场景,想起祖父午饭后拿起扫把东扫西扫的场景,想起下午时她拽着祖父的手走过田地时看着农人们的场景,想起祖父淌着她过河到那山顶上,她累得趴在祖父背上睡着时的场景,那是她一生中所睡过最温暖的地方。记忆中祖父的面容是那样鲜活,可她再也看不见了。她看着窗外,潸潸落下泪来。

    祖父合着眼,面无血色,穿着深棕色的寿衣安详地躺在床上,床边罩有一层白色的纱布。父亲守候在床边,旁边还坐有父亲的许多堂表兄弟。祖母憔悴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着。陈烛焕走到床边,跪下来握着祖父冰冷僵硬的手,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父亲轻拍着她的背,祖母将头别向另一边,同样擦着流下的泪。

    这晚,祖母把她叫到屋里,将一只磨得光光的金手镯给了她。“这是你阿爷留给你的,”说到阿爷时她有些哽咽:“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陈烛焕双手接过。金镯不很大,但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你阿爷平日里总记挂着你,早上喝粥时还念到你快回来了,他要抽空去把你的被单枕头都洗过一遍。”她想起自己近来全身心地沉浸在情感世界中,已有很久未想起过祖父,不免感到一股深深的自责。仔细想来,自己已有许久未同祖父好好说过话了。她顺着记忆的线往前搜寻着,好像上一次同祖父好好说话还是她刚上初中时的事了。这天她躺在床上,整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吊唁的人来了。陈烛焕跟在父亲身后依次向他们问好,他们也就回以些宽慰的话。之后她又回到屋里,祖父的脸上盖有白布,祖母依然坐在一旁守候着。她先是问候了祖母,随后席地坐到床边,想着心事。祖母起身取来一个小椅子放到她身边。“地上凉,坐椅子上。”她坐到椅子上。屋里静悄悄的,传来的尽是外头的说话声。父亲在外头唤着祖母,祖母起身走出了屋。陈烛焕一个人又陪同祖父坐了许久。

    中午,许多前来吊唁的人,被父亲拉着一同往临时搭起的大棚里吃饭。陈烛焕与祖母守在家里迎接前来吊唁的人,直到父亲与几位亲戚吃过饭回来,她才拉着祖母去吃。大棚顶的布是红色的,将棚里罩出一片浅浅的红,此刻只剩下一桌还坐着人吃饭。她和祖母坐到其中一张空桌上,打了些简单的菜喝了粥。她看着从隔壁乡里请来的做饭洗碗的这些人,有些眼熟,好像七年前伯祖父过世时也曾见过他们,也是搭着这样红色的棚。

    她与祖母喝过粥回到家时,院子里已满满当当站了许多人了。其中多数是男人,多数抽着烟,空气中飘有密密麻麻的白气,很是呛鼻。他们中的大多,她都不大认得了。或许是他们这几年里有了变化,又或许是她从未太注意过来家里的人。她径直穿过人群回到屋里,关上了门,坐回了祖父身边。院子里他们嘈杂的说话声依然清晰,她渐听得心烦意乱起来。她索性出了屋,向外头走去。穿过巷道,她走到田边。此时秋收已过,春耕还未开始,田地里空荡荡的,一眼望不到人,只有有些长了的杂草随风摇曳着。她顺着田地走到那河边,河水缓缓地淌着。她朝着上游走去,俩年前祖父曾向她说过那里新建了一座小桥供人过河。走不多一会儿,她果然看见了那桥,从桥上过了河,顺着有树的地方走到那山脚下,爬上了山。这是阴天的下午,天空满是云朵,灰蒙蒙一片。她的脚走得有些酸了,于是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坐了下来。她看着远方那片绿油油无生气的稻田,思绪回到许多年前祖父带她来到这里的那个傍晚。她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傍晚时她回到了家,院子里依然站满了人。父亲看到她恍惚失神的模样,把本要责怪她乱跑的话又咽进了心里,只是说:“吃过晚饭,你阿爷就要入棺了。”陈烛焕关上门又坐回祖父身边,直到父亲吃过饭回来喊她,她才从屋子里出来同祖母去棚里吃饭。

    吃过饭回来大家都聚在院子里,祖父不知何时被移到了大厅上,依然盖着白布。几个穿着法衣的男人站在一旁,手上拿着各式样法器。这幅景象她也曾在伯祖父过世时看过。随着那个领头的黄衣男人唱出一段词,祖父的入俭仪式开始了。陈烛焕与父亲并坐在最前头,他们身后是父亲的堂表兄弟,再往后是父亲的堂表姐妹,众人依着亲疏远近关系一排排坐着,其中有些与陈烛焕是同辈的,但与她已不知隔了几代亲了。几个穿着法衣的男人说说停停,说着她不甚明白的话,说着说着,他们便挥舞起手中的法器,唱些凄凉的曲调。每当他们唱起凄凉的曲调时,坐在院子里的人们总是赶忙从坐着改换成跪着,间或传来几阵女人的呜咽声,而后直待他们跪到膝疼腿麻时那些凄凉的曲调才止歇,他们也才得以重新坐下来。有时,那个穿黄衣的人会喊她或是父亲的名,这时他们也要赶忙换成跪姿,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她迷迷糊糊地听出他说得大概是祖父会保佑他们之类的事,她应着,从他的手中接过法器,过一会儿他才收回去。仪式就这样循环往复几遍过后,终于到了最后一步。那个黄衣的男人喊所有人站起排成队,他领头走在前头,其他穿着法衣的男人跟在他身后,随后是父亲和她,再往后是按亲属关系紧密排列着的其他人。他们从堂屋的右侧走进大厅,从祖父身旁走过,此时祖父脸上的白布已被拿去,露出了那张无生气的慈祥脸庞。队伍静静地从祖父身边走过,又从堂屋的左侧走出。三圈过后,父亲,陈烛焕和父亲的四位堂兄弟跟着几位穿法衣的男人又走回了祖父身旁,其他人则是停留在院子里。父亲缓慢托起祖父的头,四位堂叔伯分托起祖父的手和腿,陈烛焕托起祖父冰冷生硬的脚,六人小心翼翼地将祖父放进了棺中。随后他们参照着红线,轻轻将祖父的位置挪好到最中间,又依次将祖父生前喜爱之物放到两边。其中有陪伴他数十年之久,父亲给他买来的手电筒,有他存放了许久的一条大中华香烟,那是前年春节时父亲送他的,他一直舍不得抽,放到现在都有些发了霉。他们也把他生前常穿的衣服及一些常用的小物件也放了进去,像是老花镜,剃须刀以及他常带在身上的指南针。他最喜欢的那件整洁的灰色中山装却不在其中。陈烛焕记得,每逢盛大的节日祖父总穿那件衣裳。原来是祖母执意要把那件衣服保留给父亲,她觉得把老人生前最爱的衣服留给儿子有着薪火相传的意味。就像当年陈烛焕曾祖父死时就将最爱的那件衣服留给了祖父,那时她还未出生。祖父入馆时还带着这件衣服,它与他一同被放入了棺中。东西都放好之后,几位堂叔伯依着大小次序轮流给祖父盖上了一层被子,其中最后一层被子是父亲盖上的。之后陈烛焕同父亲和几位堂叔伯一起举起馆盖放好,再由父亲一人缓缓将盖合上。几位穿着法衣的男人又说起词来,站在院子里的女人们再次呜咽起来,男人们也都无声地板着个脸。陈烛焕早已泪流满面。父亲轻轻地,缓缓地,静静地推着馆盖。棺盖推到只剩下一丝缝隙时,父亲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下,痛苦地大喊:“爹啊!我的爹爹啊!”随后整个人趴倒在棺材上,像孩童般失声痛哭了起来。泪水同样淹没了陈烛焕的视线,她冲过去也趴在棺盖上,与他一同痛哭着。那几个穿着法衣的男人恰合时宜地唱起悲伤的曲调,将生离死别所带来的沉重深刻地,长久地唱进人们心中,一整夜未散去。

    棺木就这样陈于大厅后面,中间用帘布隔开,棺盖上点有小盏油灯,微微亮着。这是帮逝者点亮另一个世界的“长明灯”,不能灭,因此每隔上一阵就得重新去添上点油。帘布的前方放有一张长桌,上面摆有用方框裱起的一张逝者的黑白肖像,肖像旁摆有香火和香炉。来祭奠逝者的人总要先取上一两支香,在旁边的烛火上点着,对着逝者的肖像拜拜,之后才开始慰问家属。若来祭奠的人是逝者的子孙后代,还得跪上那么俩跪才算完。

    祖父的下葬日期择在三天以后,因此这三天为了保证油灯不灭,香炉中永远有香火,便得有人守夜。第一夜和第三夜是父亲分别和不同的一个堂伯守的,第二夜是陈烛焕和另一个堂叔守的,这晚他们分坐在堂屋的两边。她对他的印象很浅,只记得小时候他来家里时好像给她买过糖果,并且那糖并不好吃,她只吃过一俩颗。他问了她些学校的事,起初她敷衍着回答,后来却得知了原来这堂叔年轻时也曾上过大学,还与她是同一所学校,这一来她对他便一下觉得亲近起来。他与她说着学校的事,那座永远整洁的图书馆,那棵榕树,那宽大的操场,还有那走出食堂后蜿蜒往前延申的绿道。而与它们有关的往昔愉快的记忆也一瞬间涌入了她的脑海,她笑了,想起那个他来,有些念想。他也说起自己的事来,说起自己曾在学校躲避某位女生的事,说起自己借口逃课去打球的事。俩人边说边笑着,很是惬意。他还说起许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家里穷,幸亏有祖父帮着出了许多钱才得以读上大学。这不免令他们都缅怀起祖父来,二人的心也就一下子都沉痛了下来。堂祖父叹了口气,起身给祖父又点上了俩柱香。她也进到帘子里,给棺木上的油灯再添了点油。二人静静地又坐回了椅子上,直到下一次添油上香之后才又说起话来。

    三天后,祖父下葬。送葬的队伍长长得挤满了巷道,前方那几个穿法衣的男人和几个抬棺人抬着棺材走在前方,父亲拿着祖父的灵位,陈烛焕拿着祖父的肖像跟在他们后头,其他的人又依次跟在他们后头。队伍走走停停,每到某些特定的地点带头的那个穿黄衣的男人遍会停下来做法事,而每当做完法事队伍再次启程时又总是短了一些。乡里的习俗一向是每个人送别的距离都是按着亲属远近关系来的,因此长长的队伍走到下葬地时,只剩下陈烛焕,父亲以及堂表堂叔伯他们一家了。他们最后一次做了法事,随后将祖父的棺材放进墓穴中。父亲和陈烛焕围着墓穴左右各转三圈,一边往里扔土一边烧着“回头纸”。随后众人散开向墓穴中最后拜上一拜,开始掩埋。最后在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之后,下葬过程就算结束了。父亲带着陈烛焕依次向亲属和那些请来的男人道谢。下葬过程中人们比起入俭时都平静了许多,只偶尔有几声女人的哭丧声。陈烛焕虽也偶有动情时落下几滴泪来,但整体已比前几日要平静许多了。过程中她不时向父亲瞥去几眼,但他也只是平静地走着,看不出心事来。一行人启程回返,路上未说一句话,这也是规矩。下葬后的归途向来是不能说一句话的,在伯祖父过世时她就明白了这点。

    回到家时,祖母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她看到父亲回来,起身问:“埋好了吗?”“埋好了。”“没什么事吧?”“没什么事。”“那便好。”此时棚里已给所有来送别的人制备好了宴席,于是父亲也就招待着他们一起落座吃饭去了。吃过饭后人们各自散去,棚也就被拆了下来。父亲询问过那个领头的人,将买菜做饭的钱还有几天来的工钱都补给了他们。

    过了一周,离春节不过剩下几天时,衣服店里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伙计们打来电话唤父亲回去。父亲有些忧虑,看着一脸愁容的祖母不知该如何开口。祖母不知怎得却知道了此事,先开了口:“你去吧,不用担心。你爹死了,可生活要继续,一家子人还都依着这店吃饭呢。”于是父亲又去县里住了几天,直到除夕晚上才回来。这年春节一家人过得格外冷清,祖父逝去的阴霾依然深深地笼罩在这陈旧老屋上,各个都没了心思。初二那天,依乡里的风俗是拜望娘家的日子。村里那些结了婚的人都热热闹闹地提着红袋子或是红盒子,带着一家子人往娘家去了。这天祖母看起来格外忧虑,心事重重。下午陈烛焕在院子里洗菜时,听到屋里祖母对父亲说:“过完年,你也四十有五了。现在焕儿也长大了,上了大学,你也该去再娶个人家了。”“我担心焕儿......”父亲说道,那后面的话说得很小声,她没有听清。“这也是你爹生前一直念叨的事。”“妈,我明白了。”父亲吸着烟走出了院子,她赶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洗着菜。她心不在焉地洗着,想着父亲再婚的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得,每当想起这事,她便总有些不是滋味。

    元宵过后陈烛焕回了学校,父亲也回了县里。他本想带母亲一同去县里生活,可母亲死活不愿,执意一个人留在老屋里。他拗不过她,只好应了下来,一有闲暇就抽身回来看她。

    8

    陈烛焕傍晚时回到了学校,张晓锋早已在门口等她,他帮着她把行囊拿到宿舍楼下,她放过行囊后俩人又一起到饭堂吃了晚饭。整个寒假期间二人的联系并不频繁,只通过俩次电话,彼此往来过几封书信而已。祖父的过世给予她太大的打击,致使她寒假的心思全不在他之上了。就是此刻,二人一起吃着饭时,他依然能感受到这打击带给她的余波。她明显得瘦了,脸尖胳膊细,衣服穿着有些松垮了,这还只是浅显的,看得见的外在的变化。那看不见的,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心上的深刻变化,才是令他感受最深的地方。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引她开心,他总是同她讲些旁的话,或是带她做些看书之外的事,并且对她格外地关心着。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她的心情渐好了起来,重又有了往日的影子。一个没课的下午,她去到市图书馆里寻陈媛希。这天不是周末,图书馆里并不忙,见她来到,陈媛希向馆长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拉着她到一旁的小公园里散步。“你瘦了。”陈媛希看着她纤细的胳膊,说。“是啊,瘦了很多。”她也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你爷爷的事,都顺利吧。”“顺利。碑也已经做好了。”“你咋样?”“好多了。都过去了。”她走到那片清澈的湖边,蹲下,手指轻轻拨弄着湖水。“小时候,我顶喜欢去河边玩水。”她看着湖面上她拨起的波纹,接着说:“但不知从哪天开始,好像突然间就不喜欢这事了。媛希,你说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是否总要失去很多东西。”陈媛希琢磨着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想是吧。但我觉得与其说是人在长大的过程中失去,不如说是正因为失去人才有所成长。”二人站起身又绕着湖走,远方飞来一只白鸟,掠过湖面,站在了湖中央那块突起的大石头上,高傲地抬着头颅。北方吹来一阵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吹得湖面上泛起涟漪,吹得那只白鸟有些站不稳当,扑棱起翅膀鸣叫着飞走了。她们走过湖边的亭子,看到几个老人正围聚在里面打太极。“烛焕,你还记得那个李实康吗?”“记得,二楼的那个,今天我来寻你时还看到他。”“你觉得他怎么样?”“我觉得他挺好,彬彬有礼,看起来也很善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其实,我跟他开始交往了。”她小声说。“诶?”她惊讶而又欣喜地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咋还不知道哩!”“就上星期的事,我想着等你来了就告诉你的,可你一直没来。”“那你现在快说给我听。”“就是......”陈媛希慢慢地向她说了起来。从她的讲述中,陈烛焕察觉到她好像并不那么喜欢李实康。

    之后每逢周末陈烛焕,张晓锋,陈媛希和李实康四人都有闲暇时,总相约着在城里四处走走。他们有时会去看一场电影,有时会去爬爬山,有时会去海边看看日落,或有时他们会空上一整天的时间,早早地去到一个远些的地方玩上一整天。

    陈烛焕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也开始会写一些随笔。她曾将自己写的随笔拿给张晓锋看过,他看过之后才知道她心里的变化远比他所感受到的还要大得多。他们依然常常待在一起,也依然做着以前常做的那些事,只是现在每当他如往常般坐在空旷的草地上拨起弦来时,她总爱唱些悲凉的歌。

    五月,张晓锋的一篇短文又一次上了校刊,在阶梯教室里举行的一次校刊作者会上他得到了副校长的大力赞扬。他作为短文的作者被邀请上台发了言,那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以及干练的语言博得了全场师生的热烈掌声,也吸引了许多年轻女子的心。其中就有个长得玲珑可爱的女生深深被他吸引,她出神的目光紧随着他回到座位上,那之后作者会上的事她也全不知道了。她叫林怡,北方人,是去年九月入学的一年级生。

    张晓锋被社长亲自邀请进了文学社。他的作品早已在文学社里广为流传,社员们早都很想他能加入进来,因此他第一天到文学社时就受到了全体社员的热烈欢迎。那天林怡拿着红色的横幅站在最前头迎接他,头上别着漂亮的紫色发夹。她有轻微近视,总戴着黑色的大圆框眼镜,爱穿浅色的长度恰好过膝的裙子,露出俩截白皙好看的小腿来。她爱看书,顶喜欢看简奥斯丁和张爱玲的书,顶不喜欢看那陀什么斯基的书,准确地说,只要是俄国人写的书她都不爱看,她觉得他们写东西太啰嗦了。她爱说话,嘴甜而又礼貌,说话时总眨巴着那双大眼,或有时遇到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时候,她便垂下头双手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很是俏皮可爱。因此她一向格外讨喜,全社的人几乎都很喜欢她。张晓锋很快融入了他们,并且也同他们一样格外喜欢着她。他对她的喜欢是纯粹的,不带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但她对他的却是另一种喜欢。每当看到他时,她总是一颠一颠地走来,欣喜地唤他:“晓锋哥!”“晓锋哥!”。尽管她对谁都是这样唤的,可她唤他时语调中所夹带的那抹隐隐的温情却是唤其他人时所没有的。她抓住一切与他说话的机会,没话说时就向他提问引着他说,她不在乎谈话的内容,只要能与他说话就够了。他爱喝普洱茶,爱吃梳打饼干,她都记在心里,每次社员聚在一起探讨某本书或是分享彼此的作品时,她总泡普洱茶给他们喝,置备零食时梳打饼干也总是必不可少的一类。一次分享会上,社长无奈地说:“林怡,我们已经喝了整整一个月普洱茶啦!”她感到脸颊有些滚烫,赶忙别向一边,小声嘀咕着:“下次就泡别的嘛。”她悄悄用余光扫向张晓锋,他正严肃地看着手里的稿纸,举起杯来抿下了一口茶,放下杯之后他的神色好像轻松了些。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向她袭来,使她忘却了旁的人笑她刚才的举动给她带来的窘迫了。后来她在冲泡了一次红茶一次铁观音茶敷衍过去之后,又冲泡起普洱茶来了。

    临近六月的一次读书会上,张晓锋带着陈烛焕一起来了。社员们热情地欢迎她来到,引她坐了下来。只有林怡是例外,她从见到张晓锋带着陈烛焕一起走进来的那刻起,脸色就格外得难看。她径自转过身,出神地走到杂物间里,没去迎接他们。一旁有人注意到她这般反常失了神的模样,忙跟进杂物间里关心起她来。她借口身体不适,苦笑着劳烦他代她向社长请过假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后门,回宿舍去了。这天下午,文学社里的读书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众人都钦佩着张晓锋和陈烛焕这对恋人谈吐间的才气,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男才女貌,很是相配。

    暑假时陈烛焕回了家,每隔几天就去看看祖父的坟。祖母的状况出乎意料的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多,不仅没瘦反而还胖上了些,脸色也不错,只是偶尔会出神地看着远方,其他时候与以往已没什么不同了。父亲偶有闲暇时也会回来吃晚饭,顺便住上那么一晚,但总的来说并不算平常,因此暑假的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和祖母待在一起。一天晚上祖母同她说起有关父亲再婚的事,她的心里同以前听到这事时一样依然有些膈应着。她把它们按在心底,故作欢喜地说:“若是爸爸能再婚,不用孤身一人,就再好不过了。”第二天晚上恰好父亲得以抽身回家吃晚饭,饭桌上祖母也就说开了此事。父亲有意再娶的正是店里那个大些的女伙计,其实她来店里不久就与父亲两相对上了,只是父亲总担心自己组成了新家庭会少了对陈烛焕的照料,才没有说。但自从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同她说起父亲生前总念叨此事之后,他又犹豫起来,觉得好像也到了该把这事完了的时候。他本想着过完今年,父亲过世一年之后再提起此事,但是吃饭间母亲却说道:“若是明年要娶,今年就该谈及婚事。等明年再谈,就是后年娶了。”母亲说得在理,他在脑海中琢磨着,瞥向一旁饶有心事坐着的陈烛焕,试探着问她:“烛焕,你觉得陈姨人怎么样?”“我觉得陈姨很好。”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那便好,我还担心你会不喜欢她。”“爸喜欢的,我便喜欢。”“爸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爸,我觉得她很好。我上次去店里时,她还特意做我爱吃的饭菜给我吃。”他看出她依然有些心事,但她说出的话多少令他心安了些。陈烛焕想起昨晚祖母同她说过此事之后,她躺在床上又想了一宿。尽管出于私心她并不希望父亲再娶,但从情理上讲父亲又实实在在到了该再娶的时候了。这对父亲也好,对祖母也有个交代,她一晚上都在说服自己,此刻她又把昨天说服自己的话拿出来说服父亲。“爸,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20岁了,也上了大学。爸你也是时候再娶了,不然再过几年我嫁了人,你可就成孤家寡人了。”这番话显然对父亲起了作用。他笑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彻底下了决心要娶她。这即是对她这一年多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交代,也是对母亲的交代,更是对父亲遗愿的交代。暑假行将结束时,父亲带着陈姨回了一趟家,在饭桌上也就将婚事定在了明年,只待先生择过吉日便罢。九月,陈烛焕又回到学校去了。

    整个六月,林怡都向社长请了假,没有来,直到九月新学期到来她才再次出现在文学社里。她瘦了,剪了短发。这天她看到张晓锋来到社里,慢走过来,轻唤他:“晓锋哥。”他看着她,想起自己不曾在她请假时关心过她,有些愧疚,此刻忙关切地问起她来:“林怡,你咋样了?”她想起六月时她借口生病请了假,又想起那时的事来,眼神暗淡了些。“好多啦,已经没什么事啦。”她想起那晚她回到宿舍里,从下午躺到第二天天亮都不甘的未能入睡,想起自己这三个月来不断在脑海中想的那些与他有关的事,而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关心着她。爱上这样的人是很无奈的。一方面出于道德的,世俗的层面来说,对有恋人的人产生爱意是可鄙的,下贱的。但另一方面,出于情感的,个人的层面来说,爱上哪个人又是不可控制的,感情的事向来不是公堂上论对错,由人说了算的。三个月来,她尝试了种种方法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却通通失败了,而此刻她看见他时心中所翻涌着的那股情感,更加印证了它的失败。干脆就继续爱着他吧。只要静静地将爱意藏在心底里便好,世道总不至于将她爱人的权力也剥夺了吧。新学期的第一次作品分享会很快来到,社员们各自分享着自己暑假期间所写的作品。期间照例是普洱茶,照例配有梳打饼干,张晓锋的作品照例是社员们关注的重点,也照例上了学校的期刊。

    文学社里新来了些一年级生,又走了些四年级生。大学到了第四年级往往就要忙于论文答辩以及把课程全部通过这事,还得实习以提前适应毕业后的生活,因此大学生到了第四年级往往也就不参与任何社团活动了。文学社里原先的社长今年也成了四年级生,因此社里需要选出一个新的社长,众人都希望张晓锋能担下次此任,他再三推辞不下,索性接了下来。但是当社长可算不上一个好差事,需要忙的事太多了。购置新书,置办活动,社员间的事都得由他主持,甚至图书馆里举办的活动,校刊上要选的稿件,也都有他的参与。他本想把陈烛焕一起叫到文学社里来,但她拒绝了。她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自然也是知道这点,于是没有坚持,只是尽量抽出时间来与她见面,但总得来说比起以前见面的时间还是少上了许多。俏皮灵动的林怡很快也招来新进入社团不久的一年级生的喜爱,其中就有俩个年轻的男人深深被她所吸引着。她被选为了副社长,几乎每天都来到社里,做着许多杂事,也帮张晓锋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成了他的得力帮手。社团里总能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或有时社团里只有他们俩个在讨论着事情。他看她渐有了一种妹妹的感觉,他妹妹恰好也同她一般大,在家附近的市里上大学,也是二年级生。而她则是尽其所能地帮他分担着,同时将爱意深埋在心底,不让它露出痕迹。但有时她出于私心也会故意给他添乱,像是故意在讨论会快要结束时提些耗费时间的话题,像是在核算经费是故意算错以致需要再算过一遍,或是在购书清单上列出满满一页的书名供他筛选。这时他也就被迫着要在社里再多待上一会儿,她也就能同他再多待上一会儿了。

    陈烛焕将这空出来的时间重新投入到市图书馆里,她重又大把大把的看书,就像去年年初时那般。看到好友恢复了往日的习惯,陈媛希却有些担忧,她以为是她和张晓锋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她将她拉到一边,试探着问她,得知是他当了社长忙碌之后,她才安下心,与好友聊起书的事来。

    十二月的一天图书馆里的人格外得少,因此这天也就格外地闲,二人坐在三楼的一处空地上聊着天。李实康从二楼带上来俩瓶汽水递给她们,陈烛焕接过汽水向他道了谢。她注意到陈媛希看到他时有些皱着眉头。他跟她们待了一会儿,聊了些闲话,被二楼的人又唤下去了。陈烛焕看着她那心事重重的模样,没说什么,只装作没发现似地看着手里的书。她等着她讲。

    “烛焕,”陈烛焕抬起头看着她,“我有个事拿不定主意了。”她开了口。她的眉毛紧紧皱着,眼神呆着,往日的英气转变为愁容,溢满整张脸庞。“出什么事了?”她关切地问她。“没什么事。只是关于李实康的,你觉得他咋样?”“挺好啊。会照顾你,也大方,人也没心眼,心地也好,张晓锋也常说起他的好来。”陈媛希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他好,但不知怎得,却总没有恋人的那种喜欢。”“你是说,你不爱他?”“嗯。最起码我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爱的表达,我都没感觉到过。”“你要是不爱他,为啥不分开?”“他对我很好,我不忍心提这事。”“可你不爱他啊!”“可我又不舍。他人好,对我也好,还知道我的一切。他知道我爸死得早,知道我妈的腰下半辈子都干不了活,甚至可能只能躺在床上,而我又是她独生女,家中还有年迈的祖父祖母。他依然愿意娶我。”她的眼中隐含着泪。陈烛焕看着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她想起三年前高考完毕时她劝她复读那事。生活啊生活!你为啥总给人添堵啊!见她的脸也愁成一团不说话,陈媛希赶忙接着说:“也可能是我一直以来要求太高了。他是个好人,图书馆里的大家都喜欢他,我也一直喜欢着他,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与他交往。爱,或许日后渐地也能生长出来,像是我们父辈那批人就有许多迷迷糊糊结婚的,结婚时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后来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差。”尽管陈烛焕对爱情的态度与她天差地别,也必须要承认她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她能理解她说的这些,毕竟关于她出生至今的心酸,她再清楚不过了。“或许再相处上一阵,也就生出感情来了。像我阿爷阿奶,据我爸说当初也是马马虎虎就结婚了,婚后阿奶还一直嫌弃阿爷长得寒碜。可后来几十年风雨也就这么过来了,直到去年阿爷去世时,我也才真正看出阿奶一直以来有多爱着他。”陈烛焕宽慰起她来。“是啊,”她紧皱的眉眼终于舒展了些,正欲再说什么时,身后的馆长唤她过去一趟。她应了下来,回头叫她等她下班了一起吃饭。她想着也没什么事,应了下来。这天晚上李实康与她们一起吃了晚饭,陈烛焕注意到陈媛希看他的目光不像下午那般满是愁绪,而是轻松愉快了不少,为此很是开心。吃过晚饭陈烛焕回到了学校里,在走过饭堂时她听到一个声音有些熟悉,于是朝里面望去。张晓锋与林怡正在里面吃晚饭,其中林怡满眼柔情地望着他,脸上有几抹红。她的心飞快地翻腾起来,有那么一刻,她很想径直冲进去质问他们,但她还是强耐住性子又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他所说的不过是些文学社里的事,平静了些。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先回宿舍里,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是寻常至极的事,林怡的心思未必就同她猜的那样,或许是自己小肚鸡肠了。走在路上,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做过火的事。

    回到宿舍里,她洗过澡躺在床上,依然想着这事。它像一场永不完结的电影不断重映在她的脑海,并且每次都令她产生了不同的想法。她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她决定明天就同他说这事。

    9

    十二月二十七日,冬天。天白蒙蒙的,不蓝,也没有太阳,天气有些干燥,刮来的风有些冷。

    陈烛焕同张晓锋坐在草地上无人的一块,他拨弦,她唱歌,直到一曲终了,她酝酿了一下,说出想说的话:“昨晚我看到你和林怡在饭堂里吃饭。”他想了一下,说:“是有这么回事。她新写的作品被选进了一月的校刊,老师将校稿的任务给了我。写得是好的,但是错别字和语序上差错有点多,结果就校去了一下午的时间,社里的事也就只能等到吃饭时说了。”一时间,她有些嫉妒她,又想起昨晚她看他时的眼神,感到心跳都失了规律,可他所说的这些却又使她不知从何开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烛焕你咋了?”他看她有些反常,关切地问她,眼神有些担忧。“没,我没事。”“你不舒服吗?”她的脸有些惨白,满眼都是血丝。“没,可能只是没睡好的缘故。”“咋的没睡好?”他拉起她的手,满眼柔情的看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确信他依然真切地爱着她,又想起昨晚他看她时眼中是那样平静,稍安了心。“不知道为啥,老做噩梦。”“啥样的噩梦?”“忘了。”“对了,你昨晚看到我咋不进来?”“我跟余莹一起走着(与她同室同班的那个女生),见你们在说事,想着也就不去打扰你们了。”“这有啥,看到你来我还开心嘞。”“说事要紧,”她决定不再说此事,以免显得小肚鸡肠,于是把话题引到别处去:“话说昨晚我同媛希去吃饭时,看到......”

    一月中旬,文学社在阶梯教室里举办了一次期末校刊作者会。文学社全体成员,校图书馆的许多人,许多老师,许多文学爱好者,那些文章上刊的作家及他们的亲朋好友都前来听讲,陈烛焕也被张晓锋邀请着来了。这次作者会开始前几天,文学社的成员便开始在校园各处进行宣传。张晓锋特意在教学楼下人最多的地方申请搭了个临时棚子,对来往经过此处的师生进行宣传,并解答他们的疑问。在他们的大力宣传下,作者会开始时阶梯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张晓锋作为文学社社长上台做了简单的开场白,其中不乏许多恰到好处的幽默小段子引得全场欢笑,也给整个作者会奠定了轻松愉快的基调。接下来是例行的由校图书馆负责老师主持的好书分享环节,其中几名在校图书馆里兼职的学生站在一旁轮流发言,各自推荐着自己心目中值得一阅的书目,再由负责老师对他们的推荐进行补充说明。这次推荐中的许多书陈烛焕都已看过了,她觉得它们确实都是很值得一看的书,因此认下了他们的品味,也就把他们推荐的其他她所没看过的书都记录了下来,留待以后观看。

    分享环节过后,一名校文学教授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上了台,向人们分享了一首让他近来很触动的诗,其中结尾的那句“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更是博得全场掌声响动。这是林徽因的诗,许多年前陈烛焕就曾看过,那时并未引起她太多注意,这次又听教授念起时却突然感触颇深,她觉得这首诗美极了。“这首诗让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时我同你们现在一样正读着大学,也同你们其中的一些人一样正喜欢着某个男孩或是女孩。那时的人表达爱是很隐晦的,只是一个眼神或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不像你们现在的人常把爱和喜欢挂在嘴边。那时的人都是闷葫芦,嘴巴都只是拿来吃饭的工具,我也不例外,那时我爱慕着学校里的一个女子,她爱穿白色的衣服,头发常垂散在肩上,笑起来很是迷人。那时我很想与她接近,却一直不知如何开口。一次我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一直想着找点什么话同她讲。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句自以为合适的话。‘同学,你真美。’我所想到的就是现在看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你们不要笑我,这句话对当时的我实实在在是想了很久。我想到这句话即能向她表明爱慕,同时又不侵犯到她,不免暗暗开心。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衣服,非常正式地走到她面前。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却令当时的我心跳加快,呼吸困难起来。我感到脸颊很烫,口中不断生出唾沫,一下子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是傻站在她面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她问。那时我已完全不敢看她,只想着尽快找个借口离开。‘我想问下,教,教务处怎么走?’我看着左边的空地上说。‘那边拐过就是了。’她好像向我指着哪里,但我感觉脸红得像火烧,担心丢脸而不敢看她。‘好,谢谢你同学。’我说完赶紧转身就走,依然没看她。‘同学,是这边。’我听到她那好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喊道,但我装作没听见,只是加快了脚步赶忙离开。”全场的人们都笑了起来,他也笑了,他站在台上也笑着自己曾今的糗事。“这首诗就常令我想起那时的事,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个悸动的心,也曾如痴如醉地想着某位女孩,就同你们现在有些人正经历的那样,希望你们也要好好珍惜这时不再来的青春岁月。”他向人们鞠了一躬,回到座位上,人们回以热烈的掌声。随后,林怡带着几个社员给在座的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精致的纸质书签,上面印有几只美丽的鸟儿还有那句话。“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是教授给学生们准备的小小礼物。陈烛焕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看着身旁准备起身上台的张晓锋,满眼皆是爱意。

    接下来期末校刊作者会就在张晓锋的主持下正式开始了,本学期校刊上的几位备受关注的优秀作者依次上台,解答读者对他们作品的疑问。林怡的作品作为学期最后一刊的重头戏自然受到了格外关注,到她上台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陈烛焕格外关注着她。她穿着浅蓝色长毛衣和一条纯白的棉长裤,下面是一双浅蓝色运动鞋,这一身衣裳与她那精致玲珑的小脸很是相称。她的短发经过一个学期的生长恰好能垂散到肩膀上,几缕散乱在前额的碎发勾勒出那好看的眉眼,其中额头上别着的那个浅蓝色小花更是格外凸显出她的俏皮可爱来。她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手稿,又将俩手合在身前优雅地向人们鞠了躬,之后简短地向他们致意,开口说:“首先,我要感谢特别感谢我的社长,张晓锋同学。”她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他用笑容鼓励着她。陈烛焕的唇紧闭着。“若非他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我建议,给我灵感,并帮我指正其中的许多错误,想必仅凭我俩三拙笔,是无法写出这样的作品的。因此,我希望大家能用热烈的掌声,帮我向他表明我诚挚的感谢。”全场响起了又一阵热烈的掌声,站在讲台边的张晓锋赶忙举手向人们示意,并不断地鞠躬道谢。接下来就是有关作品的话了,这时她才偶尔看一看手稿。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篇幅不长,写得是一个城市女孩不幸爱上了一个表哥的不伦之恋。其中女孩迫于世俗伦理的压力迟迟不敢向他表明心意,仅以表兄妹之间该有的姿态与他相处着。她一直这样痛苦地偷偷爱着他,直到某天她得知了表哥准备去同媒人介绍的女孩相亲时,才再按捺不住将心事一股脑说予了他。原来,他也同样爱着她,并且也一直备受着世俗伦理的煎熬,而准备同那女孩相亲这事也只是因为觉得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结尾是俩个彼此有意的年轻人终于鼓起勇气打破枷锁将心事吐露给彼此,二人牵起手在阳光下朝家中走去,准备将一切事情同父母说开。这便是小说的结尾,大量留了白供读者想象。故事中涉及的伦理上的问题寓意深远,引人深思。陈烛焕曾在张晓锋的手里看过这个故事,故事中文笔的细腻程度以及其中女主人公的心里描写是令她最为佩服的。可此时她坐在阶梯教室里看着讲台上的他们,却对这个故事产生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想法。她突然觉得书中的女主人公就像是是林怡自己的缩影,书中的表哥就是张晓锋的缩影,她又想起书中关于二人外貌特征上的描写好像也全能对应上来。她仔细盯着台上的她,注意到她看张晓锋时眼中的那抹柔情正如那晚在饭堂上她看着他时那般。她想起书中那段她与他分别后走在黄昏的山岗上的描写:

    “她走在已失去温度的夕阳日光下,沮丧地想着以后的事。‘他总有娶人的那天,那时我何去何从呢?’她蹲下来,从草地间拔出一朵小黄花,一朵一朵地摘下花瓣。‘说,不说,说,不说......’她捣鼓着要否叫心事说予他听。‘说。’她摘下最后一朵花瓣。可她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妥,‘爱上表哥,这是顶丢脸的事,要遭天谴的,又怎能说,搞不好连表兄妹都再当不成了。’她重新捡起一朵小黄花,又摘了起来。‘不说。’摘下最后一朵花瓣时,答案正如她的意。可过了一会儿,她又纠结起来。‘可不说的话,他又怎能知道,结果他还是要娶人的。’她看着远方已有些暗下来的天,坐到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了。‘上天啊!为何这样对我啊!我只是爱他又有何错,为何让我受尽煎熬啊!’她捡起手边的一块小石子站起来,大力地朝它扔去。小石子只朝着它飞去一会儿,便很快地掉落到山脚下。‘要是下面有人......’她恐慌地想到,赶忙着跑下山去,‘但愿不会砸到人吧。”她一边跑着一边想,那困扰着她的事也就暂时被 忘到一边去了。”

    这或许就是她所曾亲身经历的事,而那令她爱着的而又使她遭受着伦理煎熬的他正是张晓锋!想到这里,陈烛焕感觉浑身一阵冰冷。台上的林怡继续讲着,而作为主持人的张晓锋也总时不时说上俩句。她好像隐隐听到身后传来一句:“真是男才女貌啊!”“是啊,她俏皮可爱,举止端庄又有才气,还与他同是北方人,还是他在社里最好的帮手。”她越想脸色越难看起来。坐在她另一旁的余莹担忧地问:“烛焕你脸色好苍白,是不是不舒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是冰冷。“没,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难受,我去下厕所就好。”“我陪你去吧。”她依然担忧地看着她。“不用,我自个去就好。”她快步离开座位,从后门出了阶梯教室。

    她寻了处不大有人的地方坐了下来,缕着杂乱的心事。可这心事就像一团乱麻,又怎样能捋清。她爱他,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可他呢?他怎么想?他知道她爱他吗?我想是不知道的吧,最起码从她写得那篇小说上看他该是不知道的。但是就觉察不到吗?他觉察不到她对他的喜欢吗?要是觉察得到他又为何无动于衷?是否他已不爱我了?接着她又想起他们相处时的事来。他应该还爱我才是吧。找他问问不就明了?可是,那样就又显得小肚鸡肠了。她在心中不断来回想着这些,没有结果。突然,她想起他还正主持着校刊作者会,林怡也还正在台上发言,于是又从后门悄悄溜回了座位上。

    此时台上已是下一位作者在发言,林怡已经坐回了位置上,陈烛焕朝她撇去一眼,只看到她的背影。“没事吧,好些了吗?”余莹看着她依然不怎么好的脸色问道。“好些了,没事了。”陈烛焕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作者会,心思依然在那件事上,接下来作者会上的内容她全不知道了。“烛焕,你不舒服吗?”张晓锋不知何时坐回了她身边,皱着眉问她。她回过神来,向台上看去一眼,副校长正在台上说着那些俗套的话。“烛焕,”他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你哪不舒服吗?”“我没事。”“没事脸色咋这样苍白,手也是冰的。”“刚刚闹了肚子,现在没事了。”他依然担忧着,可随后不久副校长便又唤他上台了。他上台做了简单的陈词总结,随后领着全体社员向人们鞠躬致谢,期末校刊作者会便这样在全场的掌声中散了场。张晓锋快步走到她面前,同她说他收拾完会场便去寻她。她借口要回去休息,拒绝了。“也好,你先回去休息,我明天再去寻你。”“嗯。”走到宿舍楼下时,她没同余莹一起上去,而是掉头往市图书馆里去了。

    第二天上完下午的课,陈烛焕和张晓锋一起到校外的公园里散步。这天久违地见了太阳,阳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人们敞开外衣,尽情享受这温暖。陈烛焕却感觉不到这温暖,直板着个脸走路。张晓锋看出了她的异样,开口问:“烛焕,你是不是有心事?”她想起昨天下午陈媛希建议她同他直白地讲,把正欲出口的“没事”又吞下了肚。“嗯。”她应了一声。“你只管说,别藏在心底。”他拉起她的手,这给她壮了胆,于是她将自个关于林怡的猜想都说予了他。他听后皱着眉,沉思了许久。“我想知道你的想法。”见他迟迟不说话,她又说。“我觉得你说得在理。先前我只当她是社员没太留意,现在回想很多事情才觉得没那么简单。”“那你怎么想?”“我会同她保持好距离的。”“不能直接同她说吗?”“人家也没明说,只是我们的猜测。我贸然去说,怪奇怪的。”“那你别跟她往来了。”“她是副社长,我是社长,我不跟她往来,社里的事务还怎么做?”“不能让其他人当这副社长吗?”“这副社长也是社员们选的,她在社里很受喜爱,社员们都支持她做这副社长,再说她也一直在社里任劳任怨做了许多杂活。”陈烛焕涨红了脸,觉得委屈极了。但他说得在理,她又不知如何去说了。一气之下她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数次追上来安抚她,又数次被她将手狠狠甩开。他也渐上了脾气,不再理她,只是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走着。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回了学校。经过绿道时,文学社里新来的一名一年级生向张晓锋跑来说学校给社里布置了新的任务,请他去看看。陈烛焕头也不回地径直拐向回宿舍的路,张晓锋苦恼地摇摇头,跟着他去了社里。

    陈烛焕回到宿舍时天已黑了,门锁着,估摸着都去吃晚饭了。她推开门,屋里果然空无一人。她再抑制不住委屈的泪水,关上门大哭了起来。她想起书里那些有关所爱之人爱上了别人的情节,突然间竟有了深刻的感悟,此刻的她所体会到的痛苦正是书中那些人物所体会到的。“可毕竟还只是她爱着他。”在哭了一阵过后,她想到这点,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她冷静了些,回忆着刚刚与他的那些对话。一瞬间,她对自己的无理取闹感到即羞愧又后悔,她担心他会因此而离开她。不知怎的她想起祖父来,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同祖父无理取闹,彼时祖父只是无奈地笑着,慈祥地看着她。这又使她深深思念起祖父来,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突然间,她听到身后钥匙转动的声响,赶忙躲进厕所里,关上门。她不想被人看见。

    但事情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糟糕,毕竟张晓锋和陈烛焕也都看过不少的书,也都算是知书达理的人。他们在彼此平静之后就此事好好说过,尽管她心中还有些芥蒂,但也算是重归于好了。张晓锋年前最后几天都向社里告了假,陪着她,直到正式放假,他乘上了回北方的火车,她也坐上了回家的车。

    10

    这年春节,父亲带着陈姨回家过了年。她爱穿单色棉衣下罩一条宽大棉裤,再把头发梳齐自然得垂散下来,很是简单。她的额头饱满,脸颊的线条也不错,但是鼻子有些扁了,唇的形状也不甚好看,不过,这一切都被她那对好看的眉眼所掩藏。她的双眼明亮有神,很是好看,只是那眼旁的皱纹有些明显。不过想到她已是近四十的女人,这也是常有的事。她待她很好,每餐都做她爱吃的东西,还给她从县里带来许多时髦的衣服,衣服的大小也是恰到好处。陈烛焕很感谢她对她的好,也从她的眼中看出她深爱着父亲。当然,父亲定也爱着她,她了解父亲,明白他是不会娶一个不爱的女人的。一天晚饭后,父亲同祖母出门去看望舅爷,家中便只剩下她们二人。她们边收拾着碗筷边谈起了心,“以后我也就算是你妈了,你不介意的话,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同我说。”陈烛焕点点头,但在心底里却很难把她与照片里亲切笑着的母亲相比。“你爸常在嘴边挂着你,每次你打来电话他都很高兴。有时他独自坐在客厅椅子上,翻看着你以前的照片,笑着。”她想起与张晓锋争吵过后那几日父亲打来电话时她对父亲格外冷淡,想来令他很不好受。她意识到自己自从得知父亲要再婚以来便一直有些疏远了父亲,是为父亲不再独属于自己而气愤吗?她又想起与张晓锋争吵的事,以及之后他们平静下来之后好好说过的那些。是啊,他即是她的恋人,但同时也是社长,是父母的孩子,是他人的好友,她既不可能,也没有权力让他独属于她一人。父亲呢?父亲也是一样。他即是她的父亲,也是祖父祖母的儿子,是衣服店里的老板,伙计们都等着他的工钱过活,也是陈姨的未婚夫,她是如此爱他,以至于对她都充满了爱意。这还没说到父亲在许多亲朋好友间占据的位置。这天晚上,祖母和陈姨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坐着。他们说了许多话,他们已有许久没有说过许多话了。他们直聊到夜深人静时才各自回了屋里。

    四月初,父亲和陈姨在村里摆了酒席,正式结了婚,陈烛焕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赶回家里帮忙。那晚红棚子红桌布红椅,红鞭炮红横幅红衣,美新娘美佳肴美酒,拜祖宗拜父母拜神。在场宾客们喧闹着起哄,台上的父亲被灌得红了脸,满是醉意,陈姨同样红着脸,但那是羞得。人们在红棚子里游荡,彼此碰杯说着三俩话,或是走来向父亲说着祝词,父亲迷离着眼向来人道谢,陈姨在一旁笑着,祖母则是坐在一边上,欣慰而又满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婚礼便是在这样热热闹闹的氛围中愉快得结束了。那之后,祖母也终于同意跟着他们一起到县里生活了。出发之前,一家人一起去看了祖父的坟。他们搬到了一套三房的屋里,以便能给陈烛焕和祖母都空出一间屋。尽管后来陈烛焕毕业之后留在城里工作很少再回来,他们还是一直给她留着这间房甚至于她嫁了人之后还给她留着。

    六月,陈烛焕顺利完成了所有学科,只差下学年的毕业论文了。这一学期她同张晓锋相处得格外融洽,就连前俩年常有的小争吵也鲜有发生。这一方面与她思想的转变分不开关系,一方面他也刻意避免了同林怡的独处,尽量不令她察觉的与她保持着距离。但显然不令她察觉是难以做到的,像林怡这样聪明的女子轻松地就能觉察到他的变化。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爱上了他,而且她也早就决定好只是单纯得爱着他。于是,她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依然尽力帮他分担着繁重的事务。她有时也很痛苦,很悲伤,悲伤得想好好哭上一场,可她的身边又总是有人。她只得把这些煎熬都写在了日记里,写在了小说上,写过之后,觉得心好像又不再揪得那样紧了。她便是这样痛苦地爱着她,这年她所写的作品大都有着悲伤的基调。张晓锋自然能从她的稿纸中看出这些,也更加印证了陈烛焕关于她爱他的猜想。他有时也想去宽慰她,可他不能,他不愿引她误会,也不愿引陈烛焕不悦。他只是在同她说话时尽量将话题引向些愉快的事,希望能使她开心些。

    这年暑假陈烛焕是在县里过的。她主动分担起了家务,还把每晚做饭的任务也揽了下来。有时她会带着祖母在县里各处逛逛,往往是在下午,七月的天早中午时候实在是有些热。那早中午的时间她便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看着看着,她突然有了灵感,想写一篇记述文,记述她年少时与祖父待在一起的事。她当即动起笔来。她也同张晓锋通过几次电话,也去陈媛希那里住过一俩次。陈媛希总觉得那个表叔常用不正经的眼神看她,并且他还趁她不在家时偷摸进过她屋里,为此她很是忐忑,在二月时找了个借口就自个搬出来住了。

    九月她回了学校,在离校不远的报社里实习。工资不高,但活还算轻松,只是每天跟着编辑干些杂活。但干得久了,渐地也就学到了编辑的活。张晓锋尚未去实习,文学社里还有许多要他忙活的事,他计划做完剩下的这些事就辞去社长把文学社都交给林怡了。这天中午他接到父亲打来的一通电话,晚上他与陈烛焕吃饭时神色异常凝重。“晓锋,社里出什么事了吗?”她关心地问。“不是。”“那你怎么闷闷不乐?”“我要回北方了。”她怔住了,出神地望着他,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我爸希望我回去考公,日后好帮我进文化局里。”此时一对年轻的一年级恋人牵着手亲密地走进了饭堂寻了个角落坐下。“什么时候动身?”“这周五。”“还回来吗?”“不知道。”陈烛焕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他们二人早就热烈地讨论过这个,为此也曾屡次争吵过,但她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他是北方人,家人,祖籍都在那里,自然是要回去的。她也一样,从小在这块地方里长大的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她热爱这里,不愿离开这生养她大的地方。何况父亲,祖母都常念她,她也不舍得远离他们。这天是周一,离她与他分别还有四天。

    他夜以继日地忙着,又忙了俩天终于交代完了社里所有的活,留出了周四一整天时间与陈烛焕一起度过的。他们相约着吃过午饭,便在校园内各处漫步着。他们走过一旁满是草坪的绿道,走过那颗依然雄壮矗立着的繁茂榕树,她相信再过上几百年它依然会屹立此处,她想象着那时的人们见到它的模样。他们去校图书馆里走了一圈,那里的人们大都认识张晓锋,他们友好地向他打着招呼。走出图书馆,他们顺着走廊拐到了教学楼里,教室里有许多学生正上着课,他们悄悄地从他们窗外经过,径直走到空无一人的音乐室里,唱起了歌。他弹着吉他,或是用钢琴弹些简单的曲给她听,她跟着他的旋律轻轻唱着,或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弹。有时曲到伤心处,她总想起明天就要分别的事来,泪水充盈在眼眶中。她抬起头,尽量不让它留下来。他的神色同样凝重,眼中满是忧愁地看着曲谱。她知道他心里同样不好受,但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他也同她一样想着,于是一人只是弹着一人只是听着,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在音乐室里待了许久,直到音乐社的人们都下了课来时他们才离开,去到饭堂吃饭,吃过饭之后又一起去到操场上散步。这天晚上他们在她宿舍楼下分别时,在有些发黄的灯下,他最后一次吻了她。她依依不舍地向他道了别,看着他渐远去又数次回头的背影,她转过身躲进宿舍楼背后的阴暗处,无声地大哭了起来。尽管她早就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天,也早已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准备,可当它就快来临时,她依然难过痛苦得一夜未合眼。第二天早上她红肿着眼来送他最后一程时,看到他的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同样很差,想来也同她一样没睡好吧。与她一同前来送他的,还有图书馆和文学社里的许多人,林怡也在其中。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直把他送到了停在校门外的车旁。临别前,他最后一次抱了她。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向他道别:“再见了,张晓锋。”“再见了,陈烛焕。”他揉着她的头。她从他的怀里恋恋不舍地离开,留给他同他们道别的时间。在场的人都挥着手向他道别,他鞠了一躬,向人们道谢,道别。林怡红了眼,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想与他拥抱。他探询似地看着陈烛焕,不知如何是好。她回望着他,点点头。其实他已不再需要问她了,尽管他们都没有明说,但心里都明白与对方的交往已经结束了。他犹豫了一下,很绅士地抱了抱林怡。她靠在他身上,几行热泪滚滚落下。那是怎样心酸的泪啊!陈烛焕也落下了泪,背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她想起这一俩年来她所经历的事,有些可怜起她来。她聪明可爱,善良热心,本该是个多么开心的女孩啊!突然间,她不再恨与嫉妒她。那天张晓锋走后,她走到林怡身旁不断宽慰着她。在她大学的最后一学年里,俩位曾彼此恨与嫉妒着的女人竟成了要好的朋友。

    陈烛焕一心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以忘却分别给她内心带来的深深悲伤。但并不怎么奏效,他像个影子般跟着她,总停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在报社里想他,在图书馆里想他,深夜躺在宿舍床上时更是想他想到难受得不能自已,夜不能寐。她在走路时想他,在吃饭时想他,同陈媛希待在一起时她心不在焉地说着听着,其实也是在想他。同深爱之人分别是很痛苦的,特别是第一次,特别是以旁的原因分别的人。这样分开的人总不免在心中深感遗憾,“若非这样或那样,他们便能走下去了。”这样深深的遗憾是必然会有的,毕竟,作为就交往中的他们自个来说,若非考虑到旁的因素,皆是愿意与对方走下去的。因此,陈烛焕也总不免在心中想,“若他生长在她这处,或是她生长在他那处,该多好。就算不这样,近一点也成啊!”

    陈烛焕瘦了。她本就不胖,加上还算高挑,这一瘦看着就有些病怏怏了。十月中旬,已作为社长的林怡邀请她来社里的图书分享会,她应了下来。照例是普洱茶,梳打饼干,只是坐在最靠近黑板位置的人变成了林怡。她热情地迎接她到来,注意到她那明显瘦了的脸上不大好的脸色,她也注意到她瘦了,而且显然有些休息不够,但脸色还算不错。社员们也都热情地欢迎她来到,他们中的二三年级生早已认识她了,毕竟她也来过许多次了。图书分享会顺利地进行着,陈烛焕的发言依然备受关注,特别是那些第一次见到她的一年级生,他们被这位四年级学姐言谈间吐露出的才气所深深折服,亦如那些二三年级生们之前所感受过的那样。讲演完毕,她从包里取出许多本装帧精美的书,就是她今天所分享的这本,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们人手一本。会后林怡送她出了门,又陪同她在路上走了一段,关心着她近来的状况,提醒她有些瘦脱了相,要多吃一些。“这个月太忙了,到现在才有空跟你说上俩句。”林怡有些自责地说。“社长可不好当啊!”她看着她有些明显的黑眼圈,“当了社长,琐碎的活让他们去做就好。你也要注意休息,都瘦了,黑眼圈快同熊猫一样了。”她送她到教学楼时与她分了别,她还得回去忙社里的事。临别前她唤她月底一同去图书馆里审校要进下月校刊的稿,她应了下来,见时间还早,天还很明亮,又起身去了市图书馆里。

    时间是一剂麻药,渐地麻痹了各种各样的疼痛。陈烛焕的麻药在三个月后生了效,十二月底时,陈烛焕又胖回了些,脸色也重新有了活力,除了眼中偶还会有几抹一闪而过的感伤之外,她已基本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她想起自己三个月来的变化,对时间有了新的感悟。她想起祖父死后曾给祖母带去一整年的阴霾,想起母亲死后二十年父亲终于再婚,想起陈媛希同她说过她母亲至今仍然常常掉入回忆中,深深思念着父亲。或许,她母亲身上的那剂麻药只有她死了之后才能生效吧。

    一次整理物品时,她不经意间翻出了那篇暑假写的记述文,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自己所写的作品,她对其中的错别字以及语句不通的地方都做了修改,还做了许多补充。涂涂改改之后,稿纸上已乱作一团了。她又花了几个晚上把它们整齐地重新抄在了新的稿纸上。

    元旦时她回了一趟家里看望父亲和祖母,还买了些城里才有的东西回去。家里一切都好,父亲,祖母,陈姨都身体康健,店里的生意也依然稳定。元旦前一天,新历这年的最后一晚,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她与父亲一起朝着闹市街走去。她穿着简约又足够厚实的淡蓝色连衣裙,戴着一顶同样淡蓝色的海军式样帽,路过一家小杂货铺时顺手买了两瓶水,走出店门时注意到一旁有个推着单车的年轻女孩正憧憬地看着她。她估摸着她也该要上初中了吧。街道两旁的路灯都已换过了新的,很敞亮,将地上新铺换的石材路面照得明亮。据说俩年前上面曾有领导下来巡查,这些便都是那时换上的,而她已有俩年没来过这里。他们沿着这条路走进了熙熙攘攘的闹市街里。街道俩边的铺面上挂有写着“福”字的火红灯笼,家家铺面门口,甭管是卖什么的都特意腾出来一块地方卖烟花爆竹。其中“摔炮”因为便携备受小孩童们的欢迎,又因为安全备受他们的父母欢迎,因此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其中最炙手可热的“明星”了。孩童们微低着头,快步穿梭在满是人的街道上,时不时将一个摔炮砸在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时而有些年轻的女人被吓得发出一声惊叫,这时他们便满脸得意的“咯咯”笑着,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着那些被他们所吓到的女人。而当那些女人们用有些忿忿的目光也望向他们时,他们便更加得意了,甚至还向她们做起了鬼脸。不过是孩童们顽皮的把戏,她们无奈露出苦笑,不搭理他们。他们见她们不再搭理他们,也就没了兴味,又窜进人群中寻下一个目标去了。有时他们也会不小心吓到那些年纪很小的孩子们,他们受了惊吓,大声哭着。他们的父母一边安慰着他们,一边愤怒地在人群里寻找着元凶。他们又怎能找到,在孩子们的哭声响起的同时,他们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啦!一个男孩在跑过陈烛焕身前时摔倒了,陈烛焕赶忙将他抱起,他拍拍身上的灰,向她道了谢,啪嗒啪嗒着又跑开了。不一会儿,从他跑去的方向又传来几声“啪!”“啪!”“啪!”的摔炮声响。陈烛焕与父亲从那家卖“老北京炸酱面”的店前走过,外面的桌子上依然坐满了人,老板依然操着那口方正的普通话招呼着客人,只是脸上的皱纹深了一些。他们走到闹市街中间的大广场上,这里围满了人,元旦烟火秀正准备开始。父亲拉起她的手穿梭在人群中,带她走到了一个视野好得多的地方。广场中间早已堆满了一地火红的烟花炮,旁边立有几个圆筒路障,上面用绳子串起,将这圈烟花炮围了起来,示意人们不要越过。在这炮中站有俩个男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老些,他们看着眼前挤得满满当当的人,望了望手上的表,就快到时间了。“闹市街元旦烟火秀,现在开始!闹市街元旦烟火秀,现在开始!”四周的的广播同时发出声响,声音有些刺耳。俩个男人彼此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在炮中穿梭着一左一右规律地一个个点着了引线。“咻!”“嘭!”......“咻咻!”“嘭嘭!”......“咻咻咻咻!”“嘭嘭嘭嘭!”一束束烟火射向空中,炸出耀眼美丽的红色,黄色,白色或是金色烟花。真美啊!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笑了,父亲也笑着看着她。一旁的孩子们兴奋地,喜悦地跳着,笑着,同父母说着些孩子话。年轻的情侣们或是靠着,或是挽着,甜蜜而又静静地享受这美丽的时刻。时而有些婴孩被这炮声吓得哭了,哭得闭上眼泪水直流,父母笑着将他抱起拍拍他的背,安抚他不要害怕。

    烟火会结束之后,她挽起父亲的手,沿着来时的路途返回。“二十三年前,我同你妈也在城里看过一次烟花,那时你妈也就同你现在这般大。”“爸,那时我妈是个怎样的人?”“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爱看书,顶爱看历史书,看起来没完没了,可以从早上睡醒直看到晚上入睡。她有些近视,带着圆框眼镜,一头远远过肩的长发黑又直,笑起来很好看。”他的头略略偏向左边,一边回忆着一边说。过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现在就顶像你妈那时候。”“那时我妈也这样挽着你走吗?”她笑了,和她更像了,更令他想起她来,许多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头。“嗯。”“爸,你同我讲讲那时的事呗。”“好,......”他慢慢地把方才涌上心头的事,都说予了她。完毕,她也把有关张晓锋的事都说予了他,不过她没说起跟林怡有关的事。这是她第一次同父亲说起有关自己感情的事。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时间好像倒退了差不多十年。那时她刚上中学,每天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与父亲一同出入县里,一路上与父亲说个不停。他们经过家附近一家卖豆花的店时,停下了步。“我去给你阿奶和陈姨买上一份,她俩爱吃,你要不?”她摇了摇头,于是他自个走了进去。她没有跟着,站在门外等。她顺着刚才的思绪继续回忆着以前的事,渐渐有些想哭。她从未见过母亲,懂事至今她都为此深深遗憾着。尽管如此,她却从不缺少爱。祖父,祖母,父亲都要命的爱着她,那溢出的的爱意其实远远超过了她所缺失的部分,只是以前她从未察觉。特别是父亲,这二十年来他几乎为自己倾尽一切,努力做好一个父亲的同时还想把她所缺失的母爱冠以父爱之名给予她。她红了眼,落下泪来。父亲提着俩袋豆花走了出来,看到她异样地揉着眼睛。“没事,只是沙子进了眼睛。”她赶忙把眼里的泪水揩干。“别那样搓眼睛,不干净。”他们拐到大路上,风有些大,她的泪水一直流。“这沙子真痒啊。”她掩饰着说。“别搓了,你把眼都搓红了,回去用水洗下便是。”她将注意力移向别处,过了一会儿泪水不再流了。她靠到父亲身旁,紧紧挽着他。“爸,”“怎么了?”“谢谢你。”“谢我干吗?”“谢谢你这么多年爱着我。”“说什么胡话,这有什么谢的,哪有爹不爱女儿的。”“谢谢你这么多年都这么深爱着我。”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爸,”“嗯?”“我爱你。”此时夜已深,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个人,风更加大了,吹到身上夹带着冷气,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外衣。父亲微仰起头,有些感慨,有些不知所措。“我们走快一点,不然你阿奶的豆花就要冷了。”“好。”“你阿奶上了年纪,夜里不能吃冰的东西,半夜容易闹肚子。”他心不在焉地说着,将头别向另一边,加快了脚步。

    元旦过后她回了学校,继续实习,在过后的下一个周末,她约着陈媛希一同到市中心吃了晚饭。

    吃过晚饭后,二人漫步在市中心大街上。这是一条宽敞干净的街道,路面上几乎寻不到大块的垃圾,两旁规整的种有枝叶黄绿相间的栾树,很是好看。这是周日的晚上,街道上满是散步的人,一旁白色高大的市政府大楼矗立在有人看守的大门后,满是威严。俩人都吃得很饱,缓慢地走着。“家里一切都好吧?”陈媛希问。“都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样?”“穿得暖吃得饱睡得好。”“那便顶好。”“对了,”她想起什么,从袋子里把她那篇手稿递给她,“媛希,我想让你帮我看看。”“好啊。”她期待地接了过去,站到路灯下简单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她欣喜地笑了。“烛焕,你写得真好!”“真的吗?”“真的!比馆长给我看过的许多别人投来的他觉得好的稿件还要好!等我晚上回去再细细看过,明天就让馆长帮我们看看。”她那炯炯英气的眼认真地看着她,让她对此也有了期待。“好!谢谢你,媛希。”“我早就说你有写作的天赋,果不其然。”俩人接着走着,她又同她聊起了她所看过的那些手稿。从大门紧闭的民政局旁走过时,她突然停下了话头,令陈烛焕有些疑惑。“烛焕,或许过完了年我就要结婚了。”“诶?”她有些意外。“就在元旦这几天,李实康和我互见了父母,双方都满意,口头定下了婚约,过完年他就要到家里来提亲了。”“好啊!这是大喜事啊!”她正准备接着说些祝福她的吉利话,却瞥见她愁眉紧锁着,没再往下说。“其实,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心想嫁给他,”她想起她同他刚在一起时她同她说的那些话。“就好像有股无形的力一直把我推着向前,走着走着就到今天了。”“是好是坏也只有时间才能知道了,”陈烛焕安慰着她说:“但最起码,我觉得你嫁给他好。”“诶,你这样觉得吗?”她有些意外。“嗯。他是个顶好的人,待你也顶好,各方各面也都还过得去,尽管并不那么出众,但是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平凡而普通。”她琢磨着她的话。“而且你们已口头许下了婚约,还是说你想要反悔?”“我没想反悔。”“那不就是了,媛希你就只管好好的过下去就好啦,何况就算结了婚,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可以分开。”她点了点头,神情好像轻松了些。“我后面这句话可不是咒你哈。”陈烛焕笑了,俏皮地说。“知道,知道,”她也笑了,“那天,我想让你当我的伴娘。”“那可得给我置办一套好看的衣裳。”“你只管来就是。”此时已近深夜,二人走了一晚也有些累了,于是在分岔路上分了别,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陈烛焕拐过左边之后,沿着明亮的街灯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对于陈媛希将要嫁给李实康这事,她有些感慨。她知道她不太爱他,但也知道她已经非他不可了。且不说他们彼此是那么合适,就说她自己,也早已离不开他了。“嗐——”她叹了口气。关于爱情,好像远不是她先前所想的那样只要彼此相爱着就行。她跟张晓锋是那么相爱,甚至连分开时都是爱着的,却注定要分开。而陈媛希自始自终都不确定自己爱他与否,却即将嫁给他。好像人生的许多事都不会如自己所想。就像若非她母亲的腰伤,她现在或许还在上学,或许正爱着另一个人。她也是,尽管她今年才二十二岁,却已有了许多遗憾事。她从未见过的那个母亲,祖父的死,对于父亲二十年来一心为己的亏欠,若非因为自己,想必父亲这二十年会过得潇洒的多吧。她想起她初三时曾喜欢上的那个张诚德,当初正是因为沉湎于同他的事才致使自己中考失利。现在想来确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或许是每个处在那样懵懂青春年纪的男孩女孩都要经历的事。何况,若非那次失利自己也未必会在县里念完高中,也未必会下定决心考上大学,也未必能认识陈媛希这个她一生中最珍重的好友。她又想起张晓锋来,这个她一生中第一次深爱上的男人,就算是彼此已分开近半年的当下她还时常想起他来。她同他的分开她已全然想通是没办法的事,但遗憾总还是难免会有的。尽管没有同他走到最后,她却依然深深地感激他。她感激这俩年多来他曾带给自己的无数喜悦,感激他带着自己尝试了许多从未接触过的事,感激他引着自己的思想走了很远,乃至于分开之后她的思想上已有了许多他的影子。就连同他分开这事都教会她许多。她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真的会有不可调和的事,明白了在与他交往的期间她是如何得疏忽了深爱着她的父亲,也因此明白了一个人的精力是多么有限。好在是她有一个顶好的父亲,他从未与她计较,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她是幸运的,尽管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但她却远比许多有母亲的人要幸运得多。她尚且年轻,方才二十二岁,行将大学毕业,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在这往后还没到来的漫长岁月中,想必她还会有许多遗憾,许多失落,许多痛苦,许多眼泪,也会有许多幸而,许多兴奋,许多喜悦,许多笑颜。祖母已上了年纪,父亲也总有一天会离去,就连她自己也终有死去的那天,这是尘世的规律,无人可以避免。她也终会嫁人,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又或许还要再过上几年。她可能爱他,也可能不爱她,她可能会生下一个同她小时一般的女孩,也可能会生下一个同他小时一般的男孩。“嗐——”想那么多干嘛呢!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人要活在当下!最起码此刻他们都还在她的身边深深爱着她,做她坚实的后盾。这给了她无限的勇气,令她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开始期待明早去报社路上的太阳,期待明晚下班后街边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期待着半个月后的春节,那时一家人便又可以齐整得回到家乡老房子里住上几天了。那时她可以沿着那条泥路直走到山脚下,随后拐上山坡顺着两旁有些长了的杂草直走到祖父的坟前看望他。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对了,她今天拿给陈媛希的那份手稿也不知道她看得怎么样了。“哈——”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想了这许多之后,她困了,再不愿想了,只想躺到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加快了脚步,走过满是明亮路灯的街道,右拐,她身前的道路依然布满着明亮的路灯。

    她大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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