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树下

        过了三月，天便逐渐的暖和起来，一冬躺在炕上快要断命的三爷才缓过了阳。吃过早饭，三爷便靠在火檐墙下晒着太阳。武娃从门前路过，见三爷眯着眼打盹，便大声喊:三爷，晒暖暖呢！三爷从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忙说:是武娃呀！武娃笑着说:三爷，听说去年腊月里给你穿上了老衣都抬到门板上咧！差一点都吃上你的肉菜咧，你这熬过了冬可又活过来了。三爷笑着说:刚才睡着了，梦见阎王爷拿着点名簿点名让我报到去呢！我武娃喊爷里，又把爷从阴曹地府门口叫了回来，要不是我武娃叫爷，爷差一点又被阎王爷叫走咧！

        武娃坐下便与三爷拉起了家常。三月的中上，三爷门前壕边那颗光杆无叶老榆钱树已开满了一串串宛如铜钱的榆钱花。那榆钱花色浅绿，色如翡翠晶莹透剔，又相互簇拥叠加在一起，一串一串甚是美丽。武娃起身折了一串榆钱塞进嘴里，此刻的榆钱膘厚汁多微甜，榆钱在嘴里，一股淡淡的清香、一丝微微的清甜，顷刻间从舌尖的味蕾刺激到喉咙生津，再到沁心入肺。武娃咽下连同口水搅拌在一起的榆钱说:三爷，这老榆树树龄有多少年了？

        三爷眯着眼睛讲起这棵老榆树的故事。我小时候门前的土壕原本是一个涝池，

听老人说这榆树是涝池边上蹩出来的一棵野树。那时候树已有一抱多粗，根扎在涝池里，树身歪斜长到涝池岸边，树冠越过院墙一半罩着我家的前院，一半罩着我伯家的前院。我小时候春天在榆钱树下吃榆钱，折榆钱树叶喂蚕。夏天在榆钱树下的涝池游泳，秋天在榆钱树上抓蝉，冬天扫榆钱树叶烧锅。

        听老年人说：民国十八年遭年谨三年六料没收成，这颗老榆钱树救了一村人的命。起初年谨的第一年，村里日子富裕的人还考余粮接济着勉强度日。第二年，大家就开始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去北山换粮，有些人为了活命把身上正穿的衣服都换成一二个黑馍吃。第三年，年轻一点的精壮年男子都跑远路给人扛长工去了，年轻的媳妇都带孩子三五成群进山要饭，或给人家缝补浆洗混饭过日子，村里只剩下年迈体弱多病的老人。年谨的第一年，粮食就接不上的人家靠吃榆钱勉强度日。年谨的第二年还是大旱，吃完了榆钱又把榆钱树叶吃完咧。年谨的第三年，村子里剩下年迈的老人，吃完了榆钱吃树叶，吃完了树叶吃树皮才活了下来。村里的老年人时常感恩的说：要是没有这颗老榆钱树，遭年谨不知还要饿死多少人。至从年谨第三年村里人剥吃了树皮，那颗老榆钱树春天就不再枝叶繁茂，后来榆钱树就死了多一半，再后来榆钱树就死的只剩下一枝翠绿。十几年过后，那榆钱树就慢慢的枯萎而死，只剩下一个干枯的树身。我大和我伯为争夺树的所有权多次吵架翻脸，都说自家拥有老榆钱树的所有权。争了十几年也没用争出个所以然，我大和我伯相继都死了，老榆钱树的根下又发出一个嫩枝，三五年的天气又长成了一颗小榆钱树。一晃又是几十年，那小树如今又长成了大树。七十年代，村里修了溏库，涝池不再蓄水，后来又被填了一半。新的榆树缺水长的慢了，现在树龄也过了六七十年。

        三爷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父辈争了一辈子，也没争出个眉高眼低，人却都死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楼房，谁还稀罕一棵榆树能当木头。周边村子拆迁，几把粗的松木檩条都没有人要，劈柴烧锅还嫌费劲。上一辈人争是因为穷，现在做饭用的是液化气，炕上铺的是电褥子，既干净又卫生。我妈年轻时，天天用柴烧锅烧炕，烟熏火燎滴，不到六十岁烟就把眼熏瞎咧！现在这日子不知比旧社会要强几百倍，过去人争是吃不饱，现在的人争是心太贪。爱争的人都死在了半路上，我一辈子与人不争天天还能坐在火檐墙下晒太阳。武娃说:三爷你是咱村活的最透亮的人，一辈子把啥事都想滴开。你今年九十几了？三爷伸出指头比划说九十四咧！武娃问:三爷，咱镇上和你一起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还有几个？三爷说:都走咧！武娃说:三爷你从朝鲜战场回来主动要求复转到农村，你后悔不？三爷说:后悔啥呢！跟我一起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死了那么多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我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万幸，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我们那批活着回来的志愿兵，都没有向国家提出复转分配的要求。那时候刚解放，咱们国家还很穷很困难，回农村一样帮助国家搞建设。现在国家富裕了，没有忘我们这些抗美援朝老兵，每个月还给发一千多块钱的补助金，自己花不了，人要懂得知足感恩。

        武娃被三爷一生的豁达大度、知足感恩，感动的流出了眼泪。武娃泪花闪闪的望着三爷和老榆树起身说:三爷你好好活，争取和这老榆树一起都活过百年。三爷笑了笑说:我从朝鲜战场上下来，一辈子九死一生，把死都看淡了。阎王爷啥时候叫我啥时候就走咧！爷死咧！我娃就能吃上肉菜咧！武娃忙说:三爷我刚跟你开玩笑哩，你好好活，我下次还想听你讲朝鲜战场上，你们咋哈打美国鬼子呢！三爷说:只要我娃爱听，爷就给我娃讲三天三夜。三爷捋了一把胡须说:最近美国挑起了俄乌战争，又跑到南海挑事。七十年前咱们刚建国，都没有怕过以美军为首的十六国联军，现在还怕他上门挑事，来就打他个美国佬。武娃听着三爷雄壮有力的讲话，攥紧拳头说:那三爷你就健康快乐的活。到时候我去南海参战打美国，你在后方给我喊加油！三爷突然魏然正坐霸气的说:我与美军打了几年仗，美国人怕死，我用老命还能换回几条美军人命。武娃走了几步回头说:三爷那你就好好活，到时候咱爷孙两个一起去南海打美国。

        人总有一死，但一生必须活得硬气，有骨气，还要有霸气。那先前的老榆树死了，后来新生的榆树也成了老榆树，依然健壮的活着。人活的是精气神，树活的是皮与根。

        2022年4月26日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