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我是坐火车来的
一、没有身份的人
2002年初冬的一个夜晚,气温很低,永安里的地下通道里行人匆匆。一个乞丐跪在通道的风口处,他低着头,面前的茶缸子里有零星的钢蹦儿。我在乞丐面前徘徊着,不知如何开口。
在这之前,我应承了《新闻周刊》的一篇约稿,主题是各行各业的人对新世纪的瞻望,其中包括白领、商人、工人、文化界等各个阶层的人士,我选了一篇乞丐采访。
这是我第一次采访乞丐,不知道如何入手,我在地下通道里转悠了几圈后,走到乞丐面前,鼓足勇气开始了搭讪。
“你好。”我说。
“我是北京人!” 乞丐抬起头,惊恐地解释。
“我不是查证件的,是想采访你。”我说。
乞丐看着我,犹豫了一下,问:
“采访什么?”
“就是……随便聊聊天。”
“聊什么?”
“就是……”
我站着和乞丐话的过程里,地下通道里的行人们开始好奇地驻足围观,我尴尬地对他说:
“这里不方便聊天,我请你喝杯咖啡去吧。”
乞丐站着不动。我又开玩笑地问:
“你是怕我劫财?还是怕我劫色?”
乞丐笑了,他低头收拾起地上的东西,跟我走出通道。我带着他走到咖啡厅门前,他站在那里,忸怩着不敢进去。
“我会被赶出来的。”他说。
“放心,我们是来消费的。” 我说。
他还是犹豫,我不由分说地拉了一把,他便乖乖地跟我进了咖啡厅。
咖啡厅里,服务生看到乞丐略感诧异,我快速点了两杯咖啡,快速落座。
乞丐坐在和自己的身份不相宜的咖啡厅里,一脸的不自在,环境的变化让他一度失语,经过长时间的情绪缓冲,他渐渐把视线从地板上移到桌子上。服务生端上来咖啡,我打开了采访机,乞丐渐渐打开话匣子,就这样,访谈开始了。
乞丐名叫崔建队,自称“北京人”,家在房山,籍贯是河北涞水。他在三岁的时候跟着改嫁的妈妈落户北京房山县。继父脾气不好,总打他母子。10岁的时候,他妈妈死了,继父娶了后母,继父更变本加厉地打他,用烙铁烫他。
说到这儿,崔建队撸起裤腿让我看伤疤,我摆手阻止,他继续介绍身世。
崔建队在继父家呆不下去,拄着拐回涞水找哥哥,亲哥因为记恨妈妈带着弟弟改嫁,便不认这个弟弟了。崔建队的嫂子偷偷塞给他50块钱,他揣着钱离开了涞水,开始了行乞生涯。后来,他搭火车到了开封,有一天晃荡到一个村子里,饿的晕倒了,被一对老夫妇相救,养了他几年后,老夫妇也陆续死了,他便又开始了行乞的日子。他从10岁离开北京房山之后,从来没办过身份证,所以,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如今他已经43岁,前后要了20多年的饭。
崔建队操着北京口音,与和我聊了一个多小时,说到兴头上,我不得不控制他无意间抬高的嗓门儿,不得不阻止他让我验证伤疤而捋起的胳膊。但是,他一直没喝面前的那一杯咖啡,我又给他要了一杯热牛奶。
崔建队交代完身世后,我遵照编辑的要求,把话题扯入正轨,开始了提问——
“请问你知道十六大吗?”
“满街挂着小旗子能不知道嘛。十六大的前一天我被收容了,拉到了昌平一查我是房山的就没留,他们不收本地人。”
“知道小康吗?”
“这事儿我不太清楚。”
“小康就是就是好日子,能吃饱肚子,生了病也不用等死。十八年后我国就全面小康了,到那时候你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这都是不定准儿的事儿,我也等不了那么多年,明天怎么样我都不知道。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我有胃病,也就一两年的活头了。”
“胃病不会要命的,别瞎想。”
“我疼我自己知道,疼起来一脑门子汗,肯定活不了18年啦。”
“现在新千年了,有没有想想将来?”
“没有将来,我有病。”
“假如你没病呢?”
“假如的话……那我找工作挣钱啊,找个不影响市容、不影响交通、不影响耕地的地方先盖间房子。躲到犄角旮旯里不碍别人的事儿,做点小生意,自己能养活自己就满足了。”
“有没有更好些的梦想?”
“我不做梦。做梦也都是梦见被人打。不怕您笑话,前些日子我还真做过好梦,梦见身边有一个女人,被窝里越来越暖和,我脑子又挺明白——我没成家呀怎么会有女人呢?那个女人的手可热乎了,我握着握着猛的醒了,你猜怎么着?我手里攥着炉子边的火棍子,把我给烫醒了。这是我能记得的最美的梦了。”
“想过成家吗?”
“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那女的比我还苦。后来我说不行,我给不了她幸福。”
“什么是幸福?”
“幸福就是吃饱饭。”
“国家会越来越好的”
“盲流子太多了,国家管不了。开会前赶跑了,会一开完,又都回来了。”
“你说的盲流子都是讨饭的吗?”
“不都是,你知道现在上访的人有多少啊,有多少冤屈知道吗?坐在上面的人应该下来看看,穷人可多着呢!河南的,四川的,新疆的,东北的。东北的女乞丐们在路上溜达,她们穿的阔着呢,见到男的就和人家聊天。”
“那是暗娼,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盲流子嘛!”
“你知道一些国际大事吗?比如911,就是恐怖分子炸世贸大楼那件事。”
“不知道,这些事儿我都不参与!不过我知道咱们国家的飞机和美国的飞机相撞的事,我不敢乱说,觉得那事儿很复杂。咱们的使馆被美国炸的这事也知道,在天安门我亲眼看见咱们降半旗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不累这个心。”
“明年有什么打算?”
“看社会怎么发展吧。好的话就在北京混,不好的话就往南走。去开封那一带,那边我熟。元旦的时候不好混,又快清理人了,又得被赶的和小鸡子一样满街跑了。天一转暖我的日子就好了,可以拣瓶子了,弄好了一天能挣20多块呢。”
……
通过三个小时的聊天,我无从考证崔建队的传奇身世,我能确准的是:他是一个乞丐,在寒冷的晚上,趴在永安里的地下通道里,听天由命的等待别人的施舍。
在我们聊天的过程里,崔建队始终没喝面前的饮料,他说怕服务员嫌弃。采访结束,我关掉采访机,拿出两百元钱递给他,表达感谢,他客气了一下,接钱的时候手在抖。
从咖啡厅出来,崔建队的精神很好,我问以后怎样才能找到他,他说如果没有意外,整个冬天都会来地下通道。走出几步后,他回头补充:“我下刀子也来!”
回家的路上,我想着崔建队的悲苦命运,再想想自己,觉得是一路人。命苦和心苦是一回事,我和崔建队没有实质的差别,虽然我的兜里有一张身份证,但也是属于外地人,也是被驱逐的对象。
二、我是坐火车来的
《文化时报》解散后,我处于失业状态,原主编朱昕介绍我去《大众电影》做记者,不用坐班,只负责封面人物的采访。与此同时,闺蜜罗敷介绍我去《中国新闻周刊》做编辑。两份工作同时来到,我都接受了,很快就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和几个媒体朋友去三里屯做录像采访,酒吧里的人们在抽烟,屋内烟雾缭绕,我溜出门,想透透新鲜空气。
我在酒吧门口的树下,依靠在花坛旁,看着路上的行人,站定了大概有三分钟,只见五六个穿着联防制服的男人走过来,他们用凌厉的眼神打量我,把我围了个半圆。我当天穿了一身的牛仔,看他们咄咄逼人的眼神,似乎要把我牛仔衣扒个精光,我迎着他们的眼神,也打量他们。
“干什么的?”联防甲开口审问。
“没干什么。”我淡定地笑答。
“没干什么站在这里干什么?”联防乙审问。
“额,我歇会儿!”我说。
“为什么在这里歇着?”联防乙咄咄逼人。
我扫视了一圈周围,一脸天真地问:“这个地方不允许歇着吗?”
“怎么说话呢?!”联防甲一脸威严地说着,向我面前逼近了半步。“带身份证了吗?”
我摇头。
“哪儿人啊?”联防乙审问。
“河北的。”我回答。
“河北哪儿啊?”联防乙快速地审问。
我抬头做思考状:“嗯,河北……沧州,沧州哪儿?嗯,海兴县……”
联防甲打断了我,不耐烦起来,厉声问道:“不在老家呆着,跑北京来干什么?”
我一脸诚恳地回答:“我不是跑来的,我是坐火车来的。”
联防丙丁戊们开始笑,联防甲那张威严的脸,瞬间变得更威严了,眼睛里冒着火光道:“怎么说话呢!想不想好好说话?不想好好说话带你去所里好好说。”
“我一直在好好说话啊!”我仍然是一脸的无辜。“如果你们带我去派出所,我也没办法。”
我在心里挺想被他们带走的,曾经有个记者朋友卧底调查被带进过收容所,我对类似的经历挺好奇的。可眼前的这帮联防队员们,显然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联防丙站了出来,开始用命令的语气打圆场:“你别在这里歇着了,快离开吧。”
“我刚站在这里歇了没有到五分钟,就被你们围上开始审问了,我得再歇会儿。”我执拗地说。
“赶紧走吧,一个女的,大晚上的别站这里了。”联防丙的潜台词是“你懂得”。
我很不懂地问:“我要是男的,才能站在这里吗?”
威严的联防甲开口了:“五分钟!就允许你在这里站五分钟,五分钟后就得离开。”
我点头说:“好的,五分钟。”
联防乙说:“走吧,也差不多已经五分钟了。”
我说:“你们审问的这段时间不能算。五分钟要从你们离开的时候计时。”
联防队员们开始离开,联防甲回头丢下话:“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如你还在这里,就把你带走。”
“好的,再见!”我扬扬手,友好地回答。
联防队员们走远了,我依靠着花坛,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想着要不要离开。这时,酒吧里的朋友采访完毕,出来找我,说马上转移采访地点,我便跟着朋友们离开了。
三、丧家之犬
我又要搬家了,旧的住处已经到期,新住处的租户还没有搬离,我需要半个月的过渡期。我把简单的行李寄存在海淀区的一个朋友家里,他把我安置在一个临时住处里。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折叠床和简单用品。
住了一个星期左右,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片警查暂住证。我说刚搬来,还没有办理,片警还算是客气,催我马上办理,我随便答应了几句,他就走了。
几天之后,片警又来了,问我办理了没有,我说没有,然后向他说了实话:
“我临时住在这里,过几天就走人,如果在这里办理了暂住证,等我搬入新家后,地址就不相符了。”
片警打量着我,一脸的不相信,认为我在拖延。
“你到底办不办理?”他站在门口催问。
“不办理,到了新家再办理。”我不耐烦地说。
“哪天搬走?”他较真了。
“不确定,也许下周吧,差不多三四天吧。”我也较真了。
“那不行,时间太长了,赶紧办。”他堵在门口继续催。
我拎起包出门,他从门口闪开,我把门锁上,站到了大门外的路上。
“现在我站在街上,还需要办理暂住证吗?”我问。
“你现在搬走就不用办。”他说。
“我现在不搬走,也不住下,只要不住下你就不应该让我办理暂住证,你会让一个走在大街上的人办理暂住证吗?我就这么走来走去,一直走三天。”我说完,背着包就那么在街边晃荡地来回走来走去,片警看着我,“噗嗤”笑了。
“行,你就这么走来走去吧,三天后我再过来看你搬没搬走。”说完,他讪讪地走了。
我站在路边目送着,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行了,进屋老实呆着吧,别在外边晃荡了。”
片警对待我的态度算是客气的了。外地人在北京的境遇,此时的情况已经变得好多了。1985年我刚到北京的时候,那时还用粮票,有一次去一个住宅区买粮票,走迷了路,路口的一个老大妈警惕地看着我。她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就莫名奇妙地对我进行各种盘问:哪里来的?来找什么人?想干什么?……她盘问了半天,唯独不告诉我的正确的路径,嘴里还嘟囔着外地人如何如何等歧视性的言语。
我从来不恨这些歧视我的北京市民,他们没有错,只是被不公正的社会赋予了偏见。而我,作为外地农民更没有错,因为这个身份不是我主动选择的。
我是潜入北京这座城市里的农民,狼狈地在每个角落里苟且偷生。我永远忘不了你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因为被查暂住证发生的险情,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当初你被憋死了我怎么办。如果你跟着我生活,就算顺利存活了下来,当你接受教育的时候,也要遭受着不平等对待。等你进入社会,会遭受到更多的不公和歧视……我能做的就是给你一条好生路,跟着你父亲生活,让你的人生之路顺当一些。即便如此,我仍然为把你生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而道歉,这件事,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在城市里没有立锥之地,在农村里,我也没有了归路。我出生的故乡早已沦陷,陷落在男尊女卑的世俗里,沦陷在亲情的黑洞里。
记得早些年有一次失业,我无处安身就回到了老家,一周之后,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第六感觉告诉我,他已经不想“收容”我了。父亲从来不问我工作的情况,他看中的是我能往他手里交多少钱,想在家里白吃饭,那得看他的脸色才能下咽。我的内心很焦急,等待北京的同乡帮我打听工作的情况,迟迟没有收到回音。父亲等不及,终于找茬“赶人”了。那一天,我在和弟弟看电视,半开玩笑地在争台,父亲一旁看着,突然对我暴怒。他怒目圆睁,劈头盖脸地斥责我,把我吓了一跳。我心里憋屈的慌,脸色沉了下来,父亲凶神恶煞地对我瞪起眼说:“死在家里干嘛呢!滚!”
父亲说完,自己气的一头趴在炕上不动了,这是他暴怒后的杀手锏。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躺倒炕上,就开始绝食,让整个家庭生活陷入瘫痪状态,家里的气氛就成了冰窖……直到母亲和姐姐们不断央求他起来吃饭。而当时的姐姐们都已出嫁,我的脾气又不可能低三下四求他。
我当时一分钟都没有犹豫,说滚就滚了。
我空着手离开家,向村北走去。懦弱的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我的背影,无语地抹着眼泪。也是从这天,我不愿意再姓父亲的姓了,糟糕的是,母亲和父亲同姓。
我步行了两里路到了二姐姐家,姐姐正在烧火做饭,我没有对姐姐说起父亲如何如何赶我,只是为难地开口借路费。姐夫翻出50元钱,递给我,我拿着钱忍着眼泪就走了。姐姐姐夫的恩情,也让我永世难忘。
回到北京后,我好几年没有和家里通信。我的工作断断续续地又失过几次业,但宁可露宿街头,也没有回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就算是北京城把我遣返回家乡,父亲的家也会用冷漠的亲情把我“遣返”回城市的。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也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在海淀区朋友的临时住处里又住了几天之后,担心片警再次上门催赶,就匆匆搬家了。搬家的那天,片警正好又来检查,他搭讪了几句,我装作没听见,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他一定想不到,我把对父亲多年前的怨气也撒在他身上了。
在现实生活里,我是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在精神世界里,我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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