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回到家,发现洗衣池里泡着一双鞋,似乎有洗过的痕迹,又全没洗干净。
鞋子半漂着,像两条船困在盆里。那一定是我舅舅放在那里的。
她马上脑补了下,那个大男子主义一辈子的老爸,是如何笨拙地试图刷一双鞋,又不耐烦地丢在盆里。
她一边把鞋洗了,一边感叹,老爸活到60岁,突然要开始学着如何生活。
妹妹羡慕我说,还是你爸好,年轻时候当过兵,家里什么事情也做得来。
前阵子降温,妹妹下班后回去乡下家里。舅妈为她换了厚被子。因为生病,舅妈已经7个月不能讲话,疾病像是气球上无形窟窿,把身体里的力气慢慢放跑了去。你很着急,想为她堵上,希望她又充盈有活力起来,又束手无策。
对一个渐冻症患者来说,晒被子、套被子很吃力的。我舅舅站在一边,有点无措,又半开玩笑说,以后被子都套不来了。
那一刻,他一定是有点自责又有点无奈,前面几十年生活里,更换被褥从不是他的事。
妹妹跟我说这些事,一面幸福,天底下做母亲的,即使病到了这样地步,天冷了,还是记挂给儿女换一铺暖和被褥;一面心酸,以后谁还能为他们换被褥、做年节的饭,甚至你想做一餐给老妈吃,她已经咬不动了。
我小时最爱去二舅舅家吃饭,因为菜丰盛,又烧得好。小时吃饭只认吃一碗,吃完一碗可以下桌,不分大碗小碗。
舅妈拿个汤碗盛饭作弄我,我拼死拼活也吃不完,非常抱歉说,实在吃不下了。我舅妈哈哈大笑,说我从小老实。
再是前几年去舅舅家吃中秋饭,表弟在外地读书,年节才回来,大人夹了鸡腿给他吃,他转头放在舅妈碗里。我舅妈说,嫁来这么多年,除了坐月子,还头一次有人夹鸡腿我吃。
要知道我舅妈一家正是养鸡鸭、鸽子的,那漫山遍野跑得都是,竟然这么些年没人想起给她夹过鸡腿。
想想也是,每次炖了鸡鸭,总是鸡腿、翅膀往孩子碗里夹。若非逢年逢节的,也想不到炖鸡鸭,主要是家里人口少,若遇到年节,又先紧着给孩子们、客人们夹鸡腿。自然能轮到我舅妈吃鸡腿的时候就少,倒不是因为家里没有。
我舅妈正是那种勤劳的、一心疼惜丈夫子女的女人。正是太本分太能干,家务事全包揽,才把二舅舅惯得连双鞋也不会刷。有回舅妈摔倒住院,隔了几天回来,洗衣机里的衣服没人去晾,已经发酸。
舅舅现在倒是想帮点家务,只是几十年没有动过手,不知道如何做。
双十一,妹妹男票新买了拖地的机器。因为舅妈没有力气做卫生,又偏偏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从前在舅舅家过夜,我这头发是走到哪儿掉到哪,跟一朵行走的蒲公英似得。一出房门,我舅妈蹲在地上抹地板,拣落下的头发,搞得我过意不去。后来,我老得把头发盘起来,洗了澡认认真真把地上头发捡起来,少给她添麻烦。
那样夏天晚上,漫天星斗,我们坐在阳台上吹风晾头发,三个人的头发又多又黑,沉甸甸的落下来,像阳台上披着三匹黑绸。
我已经忘了那些夜晚会聊什么,只是觉得舅妈不像我妈那样,她从来不大声喝骂谁,从不把自己的想法安在小一辈头上,是个又温柔又美丽的人。
妹妹每次回家要拖一次地,离家前再拖一次地。待到隔两天到家,厨房客厅里到处拖鞋印子。她说,要是妈妈好好的,肯定没法忍受这样脏乱的地板,可现在也没办法,尽力罢了。
有时也很气,气舅舅神经大条,这么多年竟然一点家务不会做,过得王爷一样。
有时又觉得好笑,她回去煎了些韭菜饼,舅舅竟然一下午吃了八个。看来并非胃口不好,而是自己厨艺实在太差。
或许是年长了,或许是直到舅妈生病,舅舅从前暴烈脾气也改了,吃饭故意慢一点,等着我舅妈吃完。家里不过两个人,一个人下桌了,另一个人胃口也没了。
舅妈吞咽无力,喝点汤汤水水又容易呗呛住,又不得不吃。从前那样贪吃的一家子,连吃饭的乐趣也慢慢消磨。
医生建议做胃造瘘手术,可以保证营养摄入,她心里不愿意。
谁愿意在身上开一个口子?舅妈不愿意,妹妹也不愿意。像我爸的一个战友,做了手术终身要挂着个尿袋生活。
生活里别的苦难可以忍受,可是不能忍受不体面的生活,所以人在气头上总是会要说:”要是如何如何,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舅妈不能开口说话,只有舅舅故意讲点笑话逗她开心。她只能发微信回复,这倒是给了她和妹妹私下调侃舅舅的好机会。每次舅舅谈得神采飞扬,母女俩微信一来一往,会心揭破老爹又吹牛、又老调重弹。
妹妹劝舅舅有空也出去喝喝茶,舅舅说,你妈现在身边离不了人。
有天舅舅在房里玩电脑,舅妈坐在床边上捂着脚,到妹妹进来,才发现她是脚抽筋,只是因为不能开口说话,也不愿给人添麻烦,便自己忍着,即使舅舅坐在身边也没发现。
再隔几天,她在隔壁房间里,牙疼得泪流满面,直到妹妹快回医院上班,才说牙疼的事。
妹妹说,要买一个捏了能发出声响的东西,这样万一舅妈走路摔倒,万一有紧急,说不了话,捏两下出个声,家里人就知道了。
原来不能发声的世界会这样可怕,明明很疼,明明有人近在眼前,又不能清清楚楚的表达,或者又不愿意去给人添麻烦,因为心里知道,这样的麻烦事,不止今天一次,往后越来越多。
小时候看《读者》的文章,有篇叫优雅的老去。讲一名年迈的女士,尿了裤子,等着护士小姐来换,可是护士小姐迟迟不来,她躺在自己的尿液里,想着年轻时穿着礼服在灯光下弹钢琴。她胸腔里还跳动的是那颗优雅美丽的心灵,可是肢体却不能听从使唤。
因为这篇小文,我当时说,活到60岁够了,顶多70,不能再多了!我不想不能动弹,要靠人怜悯照料才可以这样屈辱的生活下去。
如果换到我爸身上,那我恨不得他要活到200岁。
我不知道这是人的自私,还是人可爱的地方。对于所爱的事物,你盼着它能长长久久,对你所爱的人,你希望他无病无痛、平安喜乐,直到世界尽头。
可这又不能够的。
我明白为何舅妈宁可忍受疼痛也不愿意跟家人说,不愿意做胃造瘘的手术,子女回家还是要挣扎着给她铺被子。
不麻烦别人是她做人的体面,照料子女是她为人母亲的义务,一旦不能自理,带累子女,她有点迷茫,有点挫败,她照顾惯了别人,不习惯别人反过头来照顾她。
偶尔得到别人的爱、别人对她照顾,她反而惴惴不安的。像我表弟给她夹的鸡腿,像妹妹如今要照看她,像舅舅改了年轻时暴脾气成日在家里陪她。
后来我和妹妹聊到养老的事情。
她在医院工作,见过太多太多因病卧床的人,无休无止的吃药吊水,出院了又来,来了又走。有的人失去了伴侣,子女不在身边,有的人家庭关系冷峻,没有人来看她,也有的人讲话刻薄,她的媳妇是个瘸腿,倒是天天来照顾她,还带着家里的小孩……一旦沾染上疾病,无论有没有人从旁看顾,日子总是不如从前。
我想起我的舅舅,他年轻时高大挺拔,说一不二,酒量极好,中秋饭能一个人灌倒几个兄弟姐妹,讲话嗓门很大,他给我起外号,很凶也很疼爱我。
临到老了,脾气全无,妹妹讲他,他讪讪不能还口,要守在家里陪伴生病的舅妈,两人同在屋檐下,只能他说话,我舅妈用微信打字……生活让一个人变得柔软细腻,不再暴烈,舅舅到了近六十岁,要学起洗衣拖地,照料他人。他无时无刻不传达那种爱,又从未在口头上表达过。
谁能逃得过病?逃得过老?
谁能优雅的老去?
很遗憾,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多人。
现在能做的,无非是好好锻炼身体,多存点钱,有一个结实可靠伴侣和一些知心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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