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盏灯,相比其他的灯,我真是朴素的紧,没有多余的花纹,只是个镂空的球,散发出的光也总是弱弱的,但我总亮着。
我记得当时琢磨我的匠人是个年纪挺大的男人,手很粗糙,雕刻的动作却行云流水。我是他雕的最后一盏灯。当我完成时,他将我点亮,端详了片刻,没有吹熄,就这么把我放在了桌上。他睡了,很安详,但我再没见他起来。
在他的家人忙碌后事时,我依旧亮着,亮着的时候会想起他总在雕琢时念念有词,念的内容我不太记得,听的当时也没法理解,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个伟大的人。头七那天晚上,他的妻子进来了——进来的时候,我依旧亮着,光还是弱弱的,却足以照亮整个房间——我看到她很惊讶的望着我,我其实和她一样惊讶,我的光自他点燃后一直没有熄灭。她怔了怔,走过来在我的面前坐下。
“他总是和我提起你,”她开口,“他总说你不一样,他说,他想成为你......”她哽咽了,没有说下去。
作为一盏灯,我确实和其他的灯不太一样,我能听懂他和他家人的对话,我甚至能思考。看着她眉间轻蹙的悲戚,我突然记起了他—雕刻我的匠人—说过的一些话,那些饱含着他心 情和愿望的言语,在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记忆,似乎,真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就是灯。
我的光芒颤动了一下,似乎又听见了他的低语声和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这世界,真是暗呐......”
当我被刻下第一刀时,便有了意识——那应该是在一九六六年的五月。我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时间,我也看到他说时的眉宇间的深深无奈和不甘,但我并不理解。
他常说:“归隐是为了复出。”那么他到这里之前应该很有名吧,我总是这么想。有一天,一群系着红袖标的学生闯进了他家,骂咧着推搡着把他拖出了门,说是要进行什么批斗。
他没有抵抗,嘲讽似的轻笑了声,再回来时,他的眼镜碎了,衣服也沾满泥土灰尘,神情疲累。
他那天,把自己灌醉了,真是,酩酊大醉,坐在桌前对着没完工的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他说,天暗了,地也黑了,好像没有光了。
他说,他找到了光,但他的光被吹熄了。
他说,他不甘心,不甘心回到黑暗里。
他说,中国人经历的苦痛够多了,不应该再茫然的在黑暗里苟活下去。
他说,他想让他们看看高处的光明,看看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光明。
他说,他们会被光震动的。他说凤凰焚于火中,会在火中涅槃。
他说,他要一个新的时代,他要一个他的时代。
他说,他的光,总有一天会亮起来的,那一天后不会再怕被吹熄,所有人会围着他,跟随他,保护他。
“你会一直亮下去的。”这是他那天的最后一句话。
那之后,他写文章,写了很多,废了很多,写成了的,一封封的封进信封,贴上邮票,盖上邮戳,寄了出去。
没有回应,但他还是一封封的写着。
直到,最后一天。
他想要的光应该还是亮了,只是,他却没有机会看到了。我被彻底完成,被他点亮的那一天,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十月。
光亮了,黑暗结束了。
那天,还是一群学生拥了进来,但没有红袖标,没有骂咧,没有推搡,有的只是充满崇敬的,满溢着笑意的,一双双闪着光的眼睛。
他,我,灯,一直发着光,直到今天。
这故事,我讲给你听。
这光,也希望不再有熄灭的那天。
若是再熄灭了,那便求这世间,多些像他一般的,点灯的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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