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盗跖》曰:“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一)
北城人潮涌动,锣鼓喧天,苏白公子喜着玄服,八方散财,不过一二刻钟,便已空了三斗钱,又命家仆抬上第四斗,今日定是要尽兴、要出头。
他迎娶的阿雀姑娘,生长于城南言氏家,闺中排行第五,自从上元节初见,便觉此女子貌若白兰,体似春柳,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猎得一只鸿雁,夏季就去言家纳采问名,秋天丰收后定聘纳征,熬过了冬雪,春天红花开时,他在北城迎接阿雀姑娘。
今日微风带香,喜气洋洋,午时阳光正好,远远看见一队人群走来,苏白公子喜上眉梢,想是言家送亲的队伍过来了。他正了正衣襟,系紧腰间的玉珏,理了理百花香囊,昂首挺胸,英姿飒爽,只待亲迎他的阿雀姑娘。
光线走得很慢,空中有些花粉漂浮,枝头嬉戏的鸟儿也不叫了,好像坠入时光的隧道,静待光阴。
“公子!公子!卫家出丧,抬着人过来了!”
人群一阵惊讶,接着细细碎碎的言语像热闹的鞭炮,一句一句蹦在苏白公子的耳里,卫家小儿尾生的死,看来是真的了。
“让众人散出一条路,扯上黑布,给卫家儿子设个路祭,让殡葬队先过,不可恶语相向,打扰逝者安详。”
家仆听完立刻去安排,人群又静了下来,默默等待着这队悲伤的出殡人,看着腰系麻绳的汉子,看着漆黑的棺材,就像失去听力一样,滴溜转眼珠子,生怕错漏好戏。
一个稚子握着还没捂热的钱币,扭头向苏白公子看去,他还是翩翩少年的样子,从容不迫,笑生春风,出葬的卫家跟他无关,死去的人也与他无关,他等待的是独一无二的阿雀姑娘。
卫家在两匹黑布形成的夹道走了,出了北城门,走上松林小道,像被地府遗忘的鬼魂,自己回到土里。
送亲和迎亲的人终于在未时碰头,苏白公子背上等来的阿雀姑娘,在吹吹打打中出城北门,走官道踏上回家的路。
(二)
苏宅偏门处已经搭好青庐,迎亲回来时已经月上柳梢,阿雀姑娘在侍女的伺候下,净手用晚膳,菜品不多,制作却是用心,一碟香酪鹅吃得最多,喝了一碗双脆石肚羹,一两个芙蓉饼,就已经略微胀肚了。今晚,阿雀姑娘不能进苏宅过夜,等明日行礼祭祀完毕,她才是真正的苏言氏,才真正属于这里。
苏白公子站在月色下,像一个仙人。
“给姑娘送件貂皮斗篷,刚开春,夜里还冷,小心着凉。”
阿雀姑娘看着苏白公子笑眼盈盈,犹如夜半绽放的昙花,这样妙的男子,前世一定积了太多德,修了很多善缘。
眼皮忽然跳了跳,一道寒光闪过苏白公子的润白的脸,人影闪动,苏白公子跌倒在阿雀姑娘脚边,是尾生!
今日午时过城北门出葬的亡魂,卫家小儿尾生。
阿雀姑娘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想明白死而复生的尾生的出现,苏白公子已经毙命于尾生的刀下。
是真的死了,苏白公子,死了!
阿雀姑娘没能拿稳的斗篷,盖在苏白公子的尸体上,月色还是那样无暇,微风还是那样静谧,花香也没有散尽,苏宅的人也还没有发现情况。
“跟我走。”
确确实实是尾生的声音,一个月前在海桥下淹死的尾生,当初跟她相约在海桥下见面的尾生。
这样平静的夜晚,和心爱的人共度良宵,和中意的人私奔,才不辜负曾经的一往情深。还未礼成的夫君亡于脚下,凶手说跟他走,阿雀姑娘不确定会不会崩溃,不确定这个男子还是不是以前的尾生。
如果不是想要一个未来,和心爱的人在西窗共剪灯花,如果不是爱念至深,为了一齐在日子里白头偕老,如果不是欲望冲昏头脑,尾生何至于真正杀掉苏白公子,又何至于现在答应阿雀姑娘,再次相约海桥下,一起离开此地,逃往别国。
尾生走在蔚蓝夜色里,走过松树林,走到白日埋葬他自己“尾生”的坟前。
新立的石碑有些糙手,刚翻盖上的泥土也散发芳香,这里是尾生与苏白公子的结束,也是尾生和阿雀姑娘的开始。
(三)
那天春寒料峭,枝头的海棠还未发芽。
尾生趴在冰凉的墙头,鸟儿在他的身侧飞过,墙下的园子里,阿雀姑娘笑得明媚阳光,顶着寒意盛开的茶花,红得像似心头的欢喜,扑通扑通。
“你真的愿意跟我走?”
少年真想跳下墙头,为心喜的姑娘荡秋千,为美丽的姑娘插上一枝花,三日后,他们将要在海桥下见面,他们会相拥,会一起出走,离开不认可他们这对鸳鸯的地方,有一个美好的明天,会有孩子,然后他们还会在夕阳下老去,在朝夕相处中白头。
海桥在城东头,桥边有一棵百年的老樟树,桥下流水潺潺,雨季涨水时,桥下的河流像奔涌的大海,城东蔺老爷子家偷跑的猪,就是被大水冲走的。
回去的夜晚,尾生辗转难眠,一半兴奋,一半期待,过会又翻箱倒柜,收拾钱币衣料。卫老头是个敲更的守夜人,卯时回到家中,院里昨日晒的被子湿漉漉地挂在竹竿上,一些衣裙吹在地上,看看晨光熹微,再看看儿子紧闭的门窗,气不打一出来。
想是还未开始农忙,也不缺工力,儿子尾生还没出门干活,只是昨夜那么大的夜雨,衣被淋湿,也没人收整。最近春雨下得急,下得密,难得天晴一日,又开始了连绵不绝的小雨。
有大户人家来城东采货,尾生随之帮工,运货较远,有四五时辰路程,担心回不来赴约,尾生告诉那个白净的公子,送货只出城北。
大户人家的苏白公子,听闻自己的未婚妻子,竟与这个男子有约桥下,只想定是他瞎编胡说。出了城北,路至人烟稀少处,家仆便将尾生打晕,苏白公子代尾生赴约,他要阿雀姑娘的一句话,不,他希望阿雀姑娘是被尾生逼迫的,他料定阿雀姑娘不会赴海桥之约。
雨点密集,溅在泥土里,弄脏了苏白公子的衣袍,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们都躲雨去了。打着油纸伞在雨中疾奔,快点,再快点,阿雀姑娘会在桥下等他吗,或者等的是尾生。
(四)
苏白公子死死抱在桥柱时,他看见了,在城北被打晕过去的男子,尾生,是尾生推他掉进河里的。大雨倾盆,河水暴涨,像一头发怒的雄狮,要吞噬一切。
尾生被雨水淋醒,打晕他的人还在,过意不去的家仆交代,要看守住他,还要等待苏白公子回来。一想到阿雀姑娘见到的是苏白公子,是定了婚期的未来丈夫,而不是约定好的他,尾生就要抓狂,冤家遇上对头,他只能力挽狂澜。
他也在雨里狂奔,他没有纸伞,也没有易脏的衣袍,他有一双矫健的腿,他有一颗不甘的心,就像夸父逐日,他要追上阿雀姑娘。
海桥边,苏白公子没有遇见阿雀姑娘,有些欣喜,尾生看见立于伞下的贵公子,再看看泥泞不堪的自己,四处也没有阿雀姑娘的身影,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没有人见证大雨下的故事。
尾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只要苏白公子不在,他和阿雀姑娘就不用逃走了,他可以正大光明迎娶自己心爱的人。
苏白公子站在桥边,只要动手,推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推下去,没错,不能犹豫。
苏白公子的伞在浑浊的河水里不见踪迹,他自己抱在梁柱上,怒吼的河水撕扯他,飞奔的泥沙卷裹他,一点点没有意识,一丝丝力气消散。
尾生跪在雨里,看着苏白公子在河里挣扎,向下游消失不见,如果现在跳下去救人,还来得及吗。
远处,马车里的阿雀姑娘等着消息。
(五)
还记得是去年的上元节,城里开了灯会,男男女女从城北门、城东门,从闺楼里、书斋里,一起在晚间聚集,在条幅字谜间谈笑风生,在彩灯下眉来眼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苏白公子是人间的一抹亮色,在寻找与他契合的那个灵魂,那个女子。听闻城里有位阿雀姑娘,貌比仙子,却不知才华是否也像自己身旁的女子,妙笔生花,妙语连珠。恍惚间,女子也在看他。
出于礼节,他微微拱手,点头致意。
“姑娘好气质,想必读过许多书卷,实在是令我这乡下佬羞愧之至。”
灯火阑珊,若隐若现,今夜也是美好。
“公子不是城中人,也是意中人。”
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不掩娇羞,直白大方,腹有诗书,模样也是一等一的,苏白公子赶紧命家仆打听,既然两厢情愿,又是相互倾慕,正恰青春年华,何不成就一段佳缘。
这就是苏白公子与阿雀姑娘的相识,之后得知心慕的女子就是阿雀姑娘,苏白公子便相告家中长辈,请媒说亲,问名送礼。
尾生在上元节没有见到心爱的人,没有等到阿雀姑娘的马车,略微失望,第二日就翻上墙头,却被言家家仆打落驱逐,言家长辈不会欢迎翻墙头的人。
几月难得见一次的尾生跟阿雀姑娘,比青梅竹马还要好,他们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令对方懂得许多。
可是今年难见一面,阿雀姑娘足不出户,言家家宅治理看管更严了。热热闹闹的言家提亲的人来了又去,最后好似定了人家,已经在秋收的时候下聘送雁,推算起来明年春天就要迎亲。
不知是谁家的公子这么幸运,可以得到言家的应允,聘得阿雀姑娘。不管是谁,都阻拦不了他们离开。
第二年开春,阿雀姑娘出嫁前一月,尾生翻上墙头,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六)
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敲更卫老头的儿子尾生死了,在涨大水的那一晚,跌落河里,抱着桥梁柱子而死。
尾生真死假死阿雀姑娘不知道,但是苏白公子是救了下来,人是在海桥下游五六里处拦截到的,奄奄一息的苏白公子大难不死,还半月恢复健康,立刻着手准备即将到来的婚期。
人们都在讨论尾生的痴情,听闻是与某个女子相约桥下,女子失约,尾生为了信守承诺,才不顾大水相冲,坚持等待的。
人们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只是感叹人命易折,珍惜年华时光,享受四季轮回才是真,比如郎才女貌的苏白公子和阿雀姑娘就要成亲了,这才是最温暖的话题,富有的苏白公子要娶妻,断了众多女子的梦,貌美的阿雀姑娘要嫁人,灭了众多男子的情。
阿雀姑娘相嫁的苏白公子,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人,他气尾生推他下河,恨尾生不施予援手相救,可是在听闻尾生死讯,仍旧做到谦谦公子的风度,抛却恩怨,以礼相待。
阿雀姑娘相嫁的苏白公子,在迎亲的当天夜里,遭遇贼人所害,命丧黄泉,他怎么也没想到,假死的尾生,这样歹毒。
阿雀姑娘相嫁的苏白公子,三日后开始办丧礼,他的未过门妻子,与别的男子相约三日后,会见于海桥下,这次,她去了又会看见什么秘密。
尾生站在桥上,此刻没有大雨没有涨水,没有贵公子没有残忍,他在等,他的阿雀姑娘会不会如约而至。
那个人们传闻的故事,歌颂他,赞扬他,可是故事里没有女主人。
桥头的百年古樟,桥下的湍急河水,水下挣扎的苏白公子,忽至的清风,带来醉人的桃花香。尾生突然看见一只手从水底伸出,直向他抓来,那样快,快过咆哮的洪水。待看清那人的脸,就是死去的苏白公子,翩翩风貌,还是未变。
尾生挣扎,翻腾掉进了水里。
远方,锣鼓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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