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祖是个医马的,少年时在药铺当过伙计儿,自然也学了些医人的门道。十五、六岁光景,便改行贩起私盐来,可总归还是留着医马的手艺。
某年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在他十六岁一日,随着伙儿人去往外地销盐,不想半道被土匪劫了。
诺大的山林有条崎岖不平,全是水洼的路儿,六月的贵阳多雷雨,那日阳光却出乎意料地悬着。山中尽是雾味儿、风味儿、水味儿,兼杂糅着万物的气息。
马儿的铜铃声摇碎了前方的风,它捎着盐囊颠颠地晃着,是匹老马,贩盐集资买的,用来载货识路。
风声大着呢,因是六月。
一伙儿年龄大相径庭的人们,说着方言谈笑着,这是旅程的起点,还无人显出倦意,布包上的盐粒照射出金刚石般的光束。
“不晓得要走好久哦?”
“好久?这连山都没翻,还好久,还久得很哦。”
一心浮气粗的男人搭话道,腰间别着汗衫,看着有些子力气。而问话的是个上了点儿年纪的,正抹着额间的汗珠,皮相柴瘦。
不知何时一身型矮小,梳着背头的男人窜到了体型健壮男人的身旁,像似受惊的啮齿目动物说道:“听说这些天,土匪猖獗得很嘞,不晓得……”
“遇到了,看我不把那群龟孙子,打得他娘都认不识!你说是不是小崽?”
这会儿众人的目光全聚到了人前拉马缰的少年身上,他有着双黑黝黝的明眸,少年腼腆地笑着,没说话。
“还别说,这小崽还长得挺周正嘞。”
余下的人也附和道。
这下少年愈发是不自在啦。
年老的,有些夫子气的那人问道。
“小家伙,朗个名儿?”
少年背过脸,拉着马,答道。
“廖子光。”
莽声莽气的那男人没个把门儿,应声说道。
“该是个没种儿的!”
众人都哄笑起来,只有那老头儿搓着胡子不住地摇头。
“要不得、要不得,这名儿得改。”
“老者给取的。”
“但你出门在外,总有个化名便宜,更免得遭人笑话。”
“我也不懂这些,倒不如先生说个儿吧?”
老头儿摆了摆手推辞了会儿,等到大家都起哄地饶他时,才慢悠悠地说道:“子曰,不敬,何以别乎。你牵着马,能区别你与它的在乎一个敬字,便叫作敬先为好。”
少年点了点头,也没答应,只作谢了了。
不想,没多一会儿,马似是受惊般儿,腾起前蹄,死命蹬着地下的黄土。
子光安抚着马,便听得树林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砰’地一声,不远处的松树顶尖儿冒出一缕灰蒙蒙的硝烟。
他们都愣在原地,正想往原路返时,前前后后乌压压围上了十几二十来人物,还有几个手上还握着撅把子。
个儿矮的一溜儿地缩到了别人身后,刚刚还意气风发,要打死‘龟孙儿’的男人,一见对家这阵势,也是有些吓脱了相儿。
上坡儿前头站着的,晃眼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儿,大茬喇胡儿,满身横肉,一脸子凶相,手下的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团团将他们围住。
“妈妈个巴子,给老子跪好咯。”
说完就有人踢上了他们的脚弯子儿,压到了地上。
“手放头上抱好,都是去搞朗样嘞?”
有个一看就尽是坏相的家伙儿,环视了一圈,指着我祖祖问道。
“小鬼儿,你说。”
“销货。”
子光镇定地答道。
那人扫了大茬喇胡子几眼,狐假虎威地接着问道。
“晓得销货,销朗样货。”
“杂货。”
“你这小鬼说话咋个,两个、两个的蹦哦。”
“习惯。”
“诶,小兔崽子还来劲儿了,看我不……”
正要上手就被领头的拦下了,沙哑地喊道:“马给老子牵来。”
他一发话,那家伙儿就顺从地走到子光身旁夺了马缰,两手捧着,毕恭毕敬地放到了大茬喇胡子手里。
大胡子手一抹布袋,再放到嘴里一抿,淬了一口。
“该死的,盐贩。”
可子光一行人身上凑齐了也不过几块大洋板。
一脸子奴相的家伙质问道。
“盐朗个矜贵,你们身上就这些玩意儿?”
他踹了那小个子一脚,小个子趴地上颤巍巍地答道。
“盐……盐还没销,不……不就碰着你……你们了吗?”
“还嘴硬,外出就带这点儿?”
“全买马了,想……想到镇上再商量。”
还没说明白,他就手放耳上,不止地磕着头儿。
“奶奶的。”
说着就对着小个子又踢又踹。
“妈嘞,人都要死球额!”
大个子再忍不了,噌地起来,死死抓住那家伙的领子,眼窝上就是一拳,紧接着就被三四个人撑到了地上。他还死抓着领子不放,二人地上扭打了起来,就像只咬住猎物脖颈的鬣狗。
‘砰!砰!’两发朝天,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弹壳儿落地上的声儿,居然听得是真真切切。
转眼一瞅,那大胡子气定神闲地往天上放了两枪,枪杆子头儿还冒着烟儿。
“收完,就赶紧地走!”
说完就跨上马,携同着盐囊,乌泱泱地山里去了。
他们七八个人,跪在地上不敢吱声儿,等到风儿,再传不来马脖儿上荡漾着的铜铃。这头儿的,已吓得魂飞魄散,各自逃窜去了。
子光丢了马,又丢了盐,虚得东家找上门来,连累咯家里,心中却又没什么果决。
路上乱走着,却是越想越心疼,倒不是为那几个钱什么的,只是那匹黄鬃白须老马,脖儿上的铜铃是他亲手戴的。
那群土匪对它定是少不了劳力鞭打,怕是活不长了。
六月,风却是冷飕飕地,子光一抬头,满树的针叶竟淅淅沥沥地铺满了上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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