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完后的第一次回老家时,最让人心累的就是要给三姑六姨无穷无尽的子孙后代补习功课。这种补习并不涉及常规意义上的补习,既没有经济上的交流,又没有学习上的帮助,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完成学校批量低价采购的各式《寒假作业》、《开心寒假》——它们厚重不堪地垒在我的弟妹面前,粗糙的封面映出了他们稚脸的吹弹可破。然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上面印出来的铅字是你永远想不到的鬼神,比如时针是顺时针运动还是逆时针运动啦,或者故作神秘地告诉你“啊呀没错作者当时写出这篇文章的时候大概不是很忧伤就是很开心吧”,错别字就是我弟弟也能一眼看出的水准,唯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不时夹杂其中的笑话,我的如厕必读。
于是那些我躲了12年都躲不过的东西又接踵而至,我就像那些零碎的笑话一样无处遁形。这种狼狈是如影随形的,我弟弟,那个你要是敢不给他玩具/零食/犀牛肉,他就能嗓门操翻低音炮的五年级小恶魔,一天坐到了我的座位上,翘起了二郎腿,居高临下地问我:“哥,你会写作文吗?”
我有些看不清彼时沉在北京血红暮色中的他的脸,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弟弟叹了口气,家庭的教养使得他虽然没有得到帮助,但是还是竭尽全力地安慰了我:“真是个废人。”
准确的说,直到高三的最后时日,在我父亲的谆谆教导下,我才真正能写出可以取悦到语文老师的作文,其实第一次写出来之后后面就很简单了,都是套模板了,就跟数学题一样,在做之前你会觉得万念俱灰,会觉得不可能解出结果,但你第一次做出来了以后你会发现其实也就那样:无非是李白雨果伽利略、甘地施旺唐宛如嘛(好像混了什么东西进去)。我高考时候写的是我最拿手的柳永,因为他是我爸给我打印的需要背诵的材料里篇幅最短的一个,不过了解之后倒是觉得还是蛮有个性一个人,算是个YOLO族,这点深得我心。
早在小学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聪明办法来减少作文对我的折磨,把一个材料翻来过去的写无数遍,只不过写的不是名人名事,而是自己经历的那点破事最后能升华成可歌可泣的生命大要义,一个小学生哪儿来的机会去倾听生命的真谛啊,于是我就把当时对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些事情套用到《小学生满分作文》上,那些例子我印象很深,毕竟从小学三年级写到初中三年级我已经很行云流水了。一个是我第一次去滑雪,最终升华出人要敢于去尝试,这个题材实在是百搭,《最难忘的一件事》,《我最敬爱的人》(滑雪教练),《我理想中的世界》(南极因为可以滑雪)云云,现在看起来好扯真是不知道当时怎么有勇气的。还有一个是我重感冒了大半夜被我爸背到了几公里外的医院,高潮是在得知那个医院没有儿童科的时候我鄙夷地吐出了晚饭,我当时吐得特别骄傲,因为我吐得不是秽物,我吐出的是对这个世界不公的忿恨。当然最终的升华我选择的落脚点是父母无私的爱,我有时候会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往作文纸上撒几滴自来水,让老师以为那是我的真情流露。
初中的时候看了不少荼毒人生的书籍,猛然觉得作文应该我写我手心,除了那些常写常新的材料以外,我开始临场发挥,大多数是小说,情节巧妙丝丝入理,那种做数学题似的轻巧实在是让人上瘾。中考的时候我重写了一篇我写过的小说,不过由于紧张忘写了其中很关键的一段情节,结尾处才发现,于是我硬生生地插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拼凑出了一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混沌美感,创造出了一种考场意识流的全新写作手法。不过历史学家普遍认为这次尝试并没有受到书评的肯定,因为我中考语文得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分。
高中的时候,我爸在各个方面开始要求我向高考状元的路子上靠拢。虽然平时他伪装出一副“哎呀我懂你啦其实我很开放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的态度,但其实他的本质是个又红又正的人,是个应试教育坚定的维护者,他要是部电影,也是《建国大业》那种,要是本书,就是《中共中央下发的第X次XXX》,要是首歌……你要是知道他唱歌有多难听,你就不会希望他是首歌了。不过对于作文这件事,他有点揠苗助长了,反正我是写得越来越出格,絮絮叨叨秒上八百字的散文啊,表现主义倾向的小说啊。我爸很是伤心,他觉得我太过激烈,但毕竟他认为自己是个开明的父亲,于是打着谈话的旗号旁敲侧击。其实在这种程度上来说,我爸其实跟我弟弟一样,都是一旦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要冲这个世界咆哮。他的咆哮稍微文雅一点罢了。有句台词是“男人永远是孩子”,我觉得用在我爸身上就不错——他在饭桌上讲荤段子时候跟青春期的少男一个德行。所以很大程度上说,他也一直把我当孩子,他很自然的教育我,很自然的照顾我,觉得我离开他就活成了个傻逼。
其实这并不是个坏事,起码他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担心担心我在远方有没有坚持每天一杯奶。
小学时其实还发生过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那是唯一一件我没有写过的、但依然可以回忆起的童年往事。那件事是我妈为了维护自身权益,带领电影院门口的所有家长跟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一番理论,最终我们看了场免费的电影。我不写是因为第一这玩意儿没法升华,第二是好丢人,如果最终的结果是妈妈拿出了镶钻的LV钱包掏出了通用黑卡包下了整个电影院,那我估计会写到高考都不会罢休。但是这件事,连同夕阳下我妈S形的革命侧影,都烙成了我心底对童年最深的印记,我母亲是如此高大威猛的一个汉子,真理仿佛已握在她的手中。
其实准确的说,我妈在我记忆里一直是个汉子,她中学时破过校级运动会的记录,参过军,蹲过牢,修过机床,焊过铁器,和地痞流氓打过架,骑车的时候摔下悬崖断了只腿,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喜欢吃榴莲。我小时候特别害怕她,因为她很是暴躁,而且还喜欢打麻将,相比下来,我爸更像个女子,待人谦和,时而唯唯诺诺,时而羞于言表。我妈在我摔碎了只碗后追着我打了一晚上,而我爸一直护着我,帮我求情。
铁面,英勇,当年我瞥见《超人归来》的海报时,脑袋里想到的居然是我妈。
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度过的,和同学游历各省,很是潇洒。回到家之后,便平乏宁静的可怕。有天晚上我和妈妈看电视,我还记得她那时候还在缝着清明上河图的十字绣——淘宝35包邮买来的timekiller,她一边绣着一边有的没得的跟我说话。她说她的同事终于结婚了,都40多了才结婚真是不像话,我没说什么。她说楼下的小卖部的菜买的太贵了,菜市场虽然远一点但是新鲜多了,还说好久没吃鱼了,想让我爸明天买条鱼回来做了,我说好啊。她说想要退休了,我就问她有没有什么打算,她说回老家打麻将呗。我挺惊讶,因为我爸有特别美妙到虚假的退休规划,我以为我妈也会有套自己的小算盘——所以我说妈你应该做一些不同的事,难道这辈子就没有什么追求吗?我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记得当时天色已暗,白炽灯照在她脸上,显得整个人特别没有真实感。她放下手里的针,笑了:“儿子啊,我这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我能有什么追求,安安稳稳的过去就可以了。”
妈妈笑得特别傻,但她一点都不尴尬,她那么平静地给自己写下了评语。我却很尴尬地笑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她和我爸不一样了,她不再把我当个孩子了。
这种悲伤来的特别不合时宜,特别是接下来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这次献出了超水平的幽默。我心里一边荒芜着,一边快乐着。我荒芜和快乐的原因,都是妈妈,这个从未平凡过的女人,终于坦率地承认了她早在岁月的打磨中低下了头。我冥冥中很难说明什么左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如果结局是必然的,那么是不是当下变成了一件太不公平的事情?
我不可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痛并快乐着,是因为我也将被命运剥开皮,滑向不甘。
或许命运早已掘好了坟墓,我们都在奋不顾身地跳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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