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2015年8月16日,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揭晓,苏童的《黄雀记》获得当年大奖。当年获奖作品共五部,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王蒙的《这边风景》、李佩甫的《生命册》、金宇澄的《繁花》和苏童的《黄雀记》,票数上说,《繁花》和《黄雀记》是第四和第五。意味深长的是,经过四年的时间发酵,这两部作品却后劲十足。《繁花》慢慢绽放,金宇澄的沪语小说终于在轻拢慢捻抹复挑中,收获了更多世人的心。《黄雀记》与《繁花》是不同的,《繁花》的名气超过了金宇澄,而苏童依然永远超越着自己的作品,不管是《黄雀记》、《米》还是《妻妾成群》。这样的超越是幸运,也是不幸,人们对苏童的作品有着固执的认知,他是“短篇小说圣手”,而《黄雀记》是他的长篇。
人们习惯于将《黄雀记》看作另一个江南梅雨、阴怖如针般的故事,就像《妻妾成群》,就像《米》。然而,那一年的苏童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他带着余华的沉郁、格非的凄美、莫言的荒诞甚至王朔的玩世不恭,《黄雀记》是一部像苏童,又不像苏童的小说。《黄雀记》的气息依然沉重,延续着苏童的悲剧风格。在苏童这些年来用文字构建的“香椿树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青涩和懵懂中,一起强奸案将所有人拉入到无尽的深渊。带着莽撞青春气息的保润、带着油滑市井气息的柳生和带着美艳邪魅气息的仙女,三个年轻人被捆绑着投入这个深渊。一次偶然,在精神病院荒芜而偏僻的水塔里,保润用自己擅长的捆人技术捆住了仙女,青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形落荒而逃。对于男女之事已经轻车熟路的柳生却借机强暴了仙女,然而在柳生家里的积极奔走下,仙女一口咬定强暴自己的是保润,换来的是保润的十年牢狱之灾和家破人亡。那个深渊就像《妻妾成群》中陈府后园阴森的井,它沉默,它微笑,它邪性十足。
保润后来从监狱释放,没有了青年时的青涩,只剩下安静到阴冷的气息,仙女辗转多地最终回到香椿树街,柳生心里藏着无法治愈的恐惧,人们说香椿树街老宅游荡着保润祖先的魂灵,墙角边悄悄耳语的老邻旧居,不明所以刮过的阴风,毫无来由出现的白猫……这样的故事,在曾经的苏童那里,也许完全可以被腌制成一个阴森可怖的故事。如果苏童愿意,《妻妾成群》的鬼宅陈府,《米》中的食人米店,都是《黄雀记》很好的模板。然而,苏童却用一种很有些不同的风格讲述了这个故事。《黄雀记》一改苏童以往小说从阴怖处起笔的习惯,换之以一种荒诞嬉笑的腔调。开篇那句“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让第一次捧起《黄雀记》的人读着莫名心安,觉得这次的香椿树街,也许迎来的只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怀旧故事。
及至读到祖父每年去拍的是自己的遗照,再至强调遗照的重要作用:香椿树街的老人特别多,没有准备好与年龄相符的遗照将出现重大麻烦。比如,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老人。“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临时找不到老人照片,只能找来一张乔师傅几十年前的照片。乔家两个儿子与父亲相貌酷似,上门吊唁的人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好像不是乔师傅,反倒更像是乔师傅的大儿子,又像是他的小儿子。这一刻,人们不觉嘴角微翘,内心仿佛松了一口气:这回应该是一次满心喜乐的怀旧之旅了。然而,随着故事的继续,我们终于明白,苏童还是苏童。一个小说家从本质上说是自己情感和思想的叙述者,他可以选择多样的叙述模式,但他不能变幻内心真实的自己。
《易经》第二十五卦震下乾上,乾为天,为刚为健,震为雷,为刚为动,上有天,下惊雷,是为无妄,又名天雷无妄。天雷无妄是《易经》中有名的下下卦,所谓“无妄之灾”正是由此而来。讲述《黄雀记》的是苏童,是那个说出“南方是一种腐败而充满魅力的存在”的苏童,是那个在苏州河畔痴听一只绣花鞋的苏童,是那个儿时染重疾几近丧命的苏童,是那个少年锦时却只能困守角落的苏童,更是那个在江南梅雨中冷望故园的苏童。《黄雀记》在一个刘震云、王朔和莫言相混合的语言风格里,偷偷掩藏着那个白白净净、满是书卷气的苏童。他在用貌似轻松的语调,不动声色地给我们讲着一个会刺伤我们的故事,里面藏着江南梅雨中阴怖的针,就像《妻妾成群》,就像《米》,就像《红粉》,就像在你身边发生过的那些令人心悸的悲剧。
天雷无妄,不宜出行。《黄雀记》中的人物显然都在“逆天而为”。保润喜欢仙女,苦于不知如何表达,那原本只是一场平凡甚至有些平庸的初恋。仙女挖苦保润,并非全是毒心,那原本只是身世悲苦的孤儿有些让人怜惜的刺。柳生怂恿保润,也并不一定预谋已久,那只是青春期时的虚荣和炫耀。可是保润却一定要莽撞地靠近仙女,仙女一定要过分冷酷地奚落保润,柳生一定要给保润谋划充满诱惑的约会。改变他们命运的那一天充满着“无妄之灾”的偶然。保润只不过想借着向仙女索要80元欠账的机会和她跳一次小拉,没想到两个人越说越僵,最终保润用在精神病院看护爷爷时练就的捆人技术,将仙女捆住了。这本是柳生为不算朋友的朋友安排的一场约会,却遭遇了保润的落荒而逃。在荒凉废弃的水塔中,柳生遇到了被捆住的仙女。仙女的美丽和平时的刁钻,让两个少年心有余悸,内心都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那个满是荷尔蒙气息的江南小镇,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人被捆在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处,偏偏遇见的是一个对于男女之事不再害羞的放荡子……
对于《黄雀记》,媒体采访苏童最爱问的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苏童坦言最早的名字构想其实只是《小拉》,小拉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京流行的一种交谊舞,“读者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还是决定用一个抽象点儿的名字。黄雀可能是灾难,可能是命运,看上去很漂亮的意象后面是一个阴影。”没错,《黄雀记》依然是苏童式的故事,“意象后面的阴影”也一直是苏童式故事的特质。苏童小说中的这种“阴影”往往是偶然性和悲剧性的交融,它本身就是一场“天雷无妄,不宜出行”的人间诠释。《说文》里说:“妄,乱也”,“无妄”警戒人们不要妄为、不要乱为。天雷无妄,本非一定呈下下之象,“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如果不妄为,那么一开始就会亨通,有利于所问之事,假如不守正道,那就有灾祸,再前行的话,肯定是不利的。
天雷无妄,其实讲的就是风起萍末,一步错而步步错的命运之殇。《黄雀记》演绎着苏童故事中那种绵密的悲剧感,哀叹着天雷无妄的命运之殇。就像《妻妾成群》中颂莲在陈府一步步走向后园阴森的深井,那里有前代被投入井中的冤魂,颂莲明知道自己在被吸入那个井中,却偏偏无法自拔,仿佛被某种可怖的力量拉扯。苏童小说中所有的悲剧,几乎都是一场好似精心策划的“无妄之灾”,内里人物一步错步步错,无一幸免。苏童所说的“黄雀可能是灾难,可能是命运”正是对这种力量的一种描述——人们生活在某种无法摆脱的“场”中。那是灾祸静默的凝视,那是命运邪魅的微笑,他们凝视,他们微笑,背后是某种说不清的光,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却偏偏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嘴角微微上翘。
苏童常将这种灾祸和命运意象化,就像《妻妾成群》中陈府后园的井,在《黄雀记》中就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绳子”。保润与柳生的开始是因为绳子,保润在精神病院照看爷爷,无意中发掘了自己的捆人天赋,他自己发明了数十种捆人的方法,“莲花结”、“民主结”、“法制结”等应有尽有。正因此,柳生才会找到他,让他捆自己的姐姐柳娟,“找你能干什么?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后一翘,去捆人,捆我姐姐。”正是为了让保润同意捆柳娟,柳生才答应让仙女和保润一起看电影,这三人的纠缠才正式开始。绳子对保润来说,是自卑而健壮少年的仅存自尊,是对未来渺远的希望,是情绪的表达,是情感的释放。柳生一家让仙女翻供,一口咬定强暴者是保润,对柳生来说,绳子是内心永远不能抹去的愧疚和恐惧——即使“夹着尾巴做人”也不能抵御“该来的总会来”的瑟瑟发抖。对于仙女来说,绳子是可怕的往事,“绳子是保润的影子,她知道绳子来了,保润便来了。保润就像一个追凶的鬼魂,鬼魂又来了”。保润、柳生和仙女,他们没有享受到青葱岁月的少年锦时,有的只是一种捆绑式的纠缠,就像苏童所说:“他们的过去是一杯腐茶,盛在同一个杯子里,必须小心杯盖,打开了杯盖,腐茶的秘密也就暴露了,不能打开,不能相认,不能说话”,因为有那无妄的绳索永远萦绕,杯弓蛇影。
《易经》从无必然之卦,亦无无由之象,天雷无妄,并非注定无妄,若起始得正,便元亨利贞。可是,那关键的最初一步要回溯到多远,我们的叹息便要持续到多长。保润的祖父虽然有些荒唐,但保润一家不该不善待老人,在他们将老人强行扭送至精神病院的时候,无妄之轮就已经开始了转动。井亭医院的“井亭”二字也颇为讲究,仿佛是给《妻妾成群》陈府后园的老井变了个模样,上面加盖了一个亭子。那错走的一步仿佛早已埋下了伏笔,就在那些我们看似“平安无事”的日常。仙女嘴里从来没有好话,为了钱早早与各类人等交际,保润每天捆住爷爷像遛狗一样放风,柳生谄媚着院长试探着发些市场经济的小财。是仙女就不该刻薄贪财,是子孙就不该背弃人伦,是聪儿就不该蝇营狗苟,否则便会丢了自己的魂。
《黄雀记》的悲剧在灾祸的杯弓蛇影中,以“丢魂”的样貌描绘了命运的画皮。小说的悲剧仿佛都源于“丢魂”,保润丢了魂,遭受了牢狱之灾,柳生丢了魂,惶惶不可终日,仙女丢了魂,最终沦为所谓的“公关小姐”。在他们迈出偏离灵魂的那一步,冥冥中的卦象便开始显现,之前他们都曾经有过机会,甚至还被暗示。当年还充满着豆蔻年华特有青涩的仙女,到文化广场滑旱冰之后回家,收养她的奶奶就说仙女的魂丢在了外面。后来仙女从小镇一路走出,去欧洲,去北上广,去外边的世界,但即使她从“仙女”变成了“白小姐”,也依然是“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因为她的魂已经丢了。祖父虽然丢了魂,但只是半疯半癫,那是一个老人的晚景凄凉。可是仙女、保润、柳生等人丢了魂,却更像是某种无力的解释。香椿树街的很多人在面对自己的错事,或者自认为的丑事的时候,都喜欢向周围的老邻旧居解释是丢了魂,以堵悠悠之口。这何尝不是一种带着逼仄和怯懦的逃避,当人们习惯了将一切归结为周围的环境,他们的眼睛便已经被自己故意地遮蔽,天雷滚滚,难道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自知吗?
这种源于己手又不全由己生的灾祸,那感觉就像人们在面对命运的毒针——本能地想要去躲,内心却带着必然无法逃脱的哀。这种矛盾心理就像苏童对于江南的态度,一方面他坦陈“在我的笔下,所谓的南方并不是多么美好,我对它则怀有敌意”,另一方面,他怀恋南方“炊烟下面总有人类,香椿树街上飘荡着人类的气息”。天雷无妄虽然可解,但对于江南,对于灾祸,对于命运,苏童构建的文学世界则报之以现实。这位外貌极具江南才子风致的作家,却一定要说出粗粝的硬话:现实远远不是很骨感那么简单,而是满带残酷的狞笑,我偏要写出一种必然,写出一种无妄。人有时候确是无情命运的玩物,所求不得并不是命运,所得非所愿才是命运。就像成年后的仙女“成功”地游走于各种男人之间,眼界极高,但最后“她很懊丧,要么是富翁,要么是帅哥,要么服他,要么爱他,这是她选择男友的标准,为某个男人怀孕,则需要这些标准的总和。庞先生在标准之外。在她的眼里,庞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商,矮,微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与其说是一种警示,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妄和必然。那不是食蝉于前、拒雀于后的鸡汤教教义,而是由无数现实中的伤痕累积出的莫比乌斯环。你了悟了天雷无妄又如何?你明知道不宜出行又怎样?谁都不想一步错步步错,然而现实的无奈往往就是,你明知道外边天雷滚滚,依然还是得匆匆出行。因此,从另一个角度讲,“天雷无妄,不宜出行”也像是一种暗示,一种沉重的规劝,一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和坚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劫数,当无数的人和事让你失望透顶,当无数的伤和痛让你愤懑异常,请在那些苦笑的必然中仍旧为自己留一丝底线,那是一种必要的敬畏,将最终留住你内心深处的魂灵。
请永远记得,天雷无妄,不宜出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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