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直
农家的院子，无论多么狭窄局促，甚至连围墙都不曾筑起来，都要开辟一块菜田，种上常吃的蔬菜。沙土地上的农民称之为“种小园”。
春天里，农家小菜园并无奇异之处。大地回暖，冰消雪融，人们会用铁锹将菜园翻一遍————种菜全凭手工，马牛等畜力是进不得的。而后经简单的规划，自井台起挖一条阳沟（小型水渠），贯通全部菜田，阳沟两侧，整理成长方形的畦子，接下来就能播种了。
蔬菜的播种时间比大田里的庄稼要早十来天，而这十来天的间隔，就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意外：比如狂风肆虐风沙满天，将已播种的畦子埋了一层浮沙；比如突然来了一场春寒，将刚萌动的幼芽扼杀在襁褓里……
由于小菜园可借井水灌溉，每年春天，她最早呈人们绿色。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绿，带着极致的柔弱和无助，在昏黄的土壤表层颤动。至今，我仍会清晰的记起刚冒尖的白菜萝卜，那两片叶，那一截根，如影子一般虚幻的飘浮着，似乎只要一丝清风吹来，它就会随之而逝。
若有幸躲过春寒，抗住了强风，白菜、萝卜、黄瓜、茄子……这些家常菜蔬，就会蓬蓬勃勃的生长起来。它们不用担心干旱————有井水供着；也不用担心贫瘠————有充裕的农家肥保障；更不用担心野草争水争肥————有农人辛勤的双手随时拔除。它们在精心的呵护下，一路走到夏天。
辽河上游沙土地的夏天，是农家小菜园的青春期。那种勃然爆发的生命力，让人惊心动魄。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生长、一种肆无忌惮的开花、一段生龙活虎般的张扬……不管当年气侯如何————除了冰雹和飓风，任何极端天气对它们都不会产生影响。
羊角葱是最早摆上饭桌的，随后是小白菜和水萝卜。一开始的那几天，人们还和尝鲜似的，拈一片叶，掐一截茎，小心翼翼的品尝。三四天后，饭桌上的青菜就摞得和小山似的，人们完全可以大把入口。紧接着，角瓜、南瓜开花了，雄花完成了传粉的使命后，就会被炸成一碗酱，浓郁的香气像炸开的爆竹，没等吃进嘴里，就满满的充入肺腑；黄瓜半尺长了，顶花带刺沾着露水上桌，咬一口，满嘴清香；韭菜密密的绿绿的长起来，割一茬，切碎，包饺子，香半条街……
在我的记忆里，夏天的每个早晨，小菜园都会呈现一副新的容颜：有时是黄的红的紫的百花齐放，点缀在葱茏的底子上，似勤劳而灵巧的女子连夜在锦缎上绣了精致的图案；有时是长的、圆的、扁的累累果实，不动声色的隐在茎叶间，如法力无边的大神趁夜色施了法术；还有的早晨，香的甜的味道，夹杂在清新的露水和晨风里，铺天盖地的涌来，让人无比诧异，似乎一步跨进了梦里……
一入夏，菜园就彻底占据了沙土地上乡民的生活。断了粮，不用提心，炖角瓜，炖茄子，炖南瓜，炖豆角……管饱，决不会饿死人。有人玩笑说，不仅断粮不怕，有了这个小菜园，断了烟火也不怕，黄瓜、西红柿、青椒、香瓜……这些摘下来即可入口的东西，尽可以放开肚皮吃，不会让人饿着。我清楚地记得，香瓜和西红柿最为特殊，一眼看去，它们还东露一点红黄，西飘一缕香气，大多都半生着，不中吃。不用三四天，在早晨或中午，它们就突然香气冲天铮光耀眼了。任你如何大的肚量，它们都不会亏了你。
夏天的夜晚，人们会利用这点闲暇给蔬菜浇水，而孩子们则在畦间玩耍。汩汩的流水和蛐蛐的鸣叫似两个声部的合唱，蔓延在清凉的夜气里，如一场奇特的音乐会；坠落在水波上的星光和含笑觑人的花朵，如捉迷藏的孩子，摇曳在迷蒙的夜色里，像精心设计的一幅舞台场景；更让人吃惊的是每一脚下去都会惊飞一只鸟，吓跑一只兽，或撞上了一星茧火……
当大田里庄稼开始灌浆晒米的时候，这方曾经繁荣一时的小菜园，知趣地凋蔽了。绿叶转黄变疏，仅存的几枚果实袒露无余。此时的果实面皮沧桑，全然没有了光洁的外表和诱人的气息，即不耐看，也不好吃。但它们的用处却不可小视————它们的腹内，盛满了种子，留待来年播种……
农家小菜园，一场空灵梦幻的舞台，一夜酣畅安眠的床榻，一段寄存在时间深处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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