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就不是在我们面前表现的那样光芒万丈。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我会看见傅心鱼。在她停好摩托车,从车尾的大箱子里拿出一份快件交给客人签收的时候。--心鱼姐,你不是在广告公司做管理层吗,别告诉我你还兼职送快递?!
这天的我是气昏头了,一直骂她,骂她虚伪,谎话精,激动起来,还对着她的摩托车一阵猛踢。
摩托车被我踢倒了。倒在心鱼身上,压住了她的腿。
你就是在这时出现的,跑起来像一阵风,是很冷的可以刺骨的那种风,分分钟吹得我散架。你跑到她旁边,把摩托车挪开问:心鱼,你要不要紧?心鱼痛得直咬牙,但还是一直摇头。
你眼睛一瞪,恶狠狠望着我:郑蒙,你发什么神经啊?
于是,你在校门口以亲密的公主抱呵护着一名送快递的年轻女孩,却当众把自己的前女友骂得狗血淋头的事迹就在我们系里传开了。有人还特意在我面前落井下石:郑蒙,你前男友跟送快递的是什么关系啊?听说那天她的腿受伤了,不方便骑摩托车,这两天的快件还是他帮她送的呢!
是啊,到底你跟心鱼是什么关系?我也想知道。
而我跟心鱼的关系,就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了。我们同是远郊乡镇上的一间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
对我们而言,心鱼的身份是广告公司的高级白领,有着令人艳羡的工作,住着豪华宽敞的大房子,还去过很多美丽的地方旅行。以前院长和老师们常说,后辈们都要向心鱼姐姐学习,虽然她也是无父无母吃了很多苦头的孩子,可是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从无到有,已经是院里最出色的榜样了。
但是,这个榜样欺骗了我们。
五年来她做过超市的收银员,做过房产中介,还做过餐厅的保洁工,快递员是她的第四份工。
她从来就不是在我们面前表现的那样光芒万丈。
我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还跟上次一样,她穿着褪色的宽大外套,卷着一只裤腿,因为在下雨,她的脚踝上都是泥点,白色的球鞋早就已经不知道积了多久的污浊,已经磨损发黄了。
是在一间书店里,我在店里挑书,她来给老板送快递。
当时,我是店里面唯一的客人。
店员失声惊呼的时候,我还站在柜台前面,等着老板结算书费。店员是这么喊的:不好!少了一个熊猫的钥匙扣!
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门外有人进来了,还碰巧站在我旁边,我顺手就掏出了我藏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扣,扔进了来人那件宽大外套的帽子里。再接着我才看清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心鱼。
我们俩相互看了一眼,都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跟对方打招呼。
店员已经追到我面前了:客人,对不起,我怀疑你偷了我们店里的东西,想搜一搜你的身。
我摊开手微微一笑:悉随尊便。
后来,店员从我的身上没有搜出失物,倒是在心鱼不留神撞落了展书、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帽子里的钥匙扣掉了出来。心鱼立刻被老板扣住了。
人一醒,梦一散,又空了
心鱼被怀疑行窃,先是警告处分,接着还要等上级会审,判定她的去留。这都是你告诉我的。
因为她,你来找我兴师问罪。
你站在无人小径的路灯下,幽暗的灯光映得你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偷东西的人就是你吧?你这么问我,还给我加了一个标签:惯犯。我心里猛地揪紧,结巴问:你在说什么惯犯?
你说,你见过我顺手牵羊,两次,一次是在校门口的杂货店,一次是在你们寝室里。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指甲刀,还有印章,每次我都偷得气定神闲,手法还很熟练,你说,郑蒙啊,你知道我有多寒心吗?我的女朋友竟然是一个小偷!
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的另一面原来早就已经暴露在你面前。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江树,你跟我分手是因为这个?你说:别岔开话题,你说是不是你栽赃给心鱼?
我还是追问你:是不是这个原因?
你咬牙切齿说:没错!--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这十个字是你说出来的,没有更多的解释,你说,总之就是要分手。你曾经给过我一百天的温暖和璀璨,后来,我得到了一千天的寒冷和黑暗。
我还记得当初是我先向你表白的,我给你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情信。无论是外表与内在都十分优秀的你是系里最受人瞩目的男生,所以我学了别人的一句话:喜欢你的人很多不缺我一个,但我喜欢的人很少除了你就没了。你说,信里满篇啰唆,就这一句好看,还不是我的原创。
但是,郑蒙笨蛋啊,你不需要给我写信的,其实我也喜欢你啦!
那就是我们的开始。三个月后,结束。
其实,江树,你说得对,我是惯犯。偷窃的心瘾是一直扎在我身体里的一根刺。知道我为什么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吗?我八岁进孤儿院,八岁我的父母就不在了。那时候,我好想好想他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的,刀山火海,万里冰封。有一天,我看到路边副食店门口放着三色的波板糖,是我爸爸最喜欢买给我吃的那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大着胆子趁老板没注意偷走了一颗。那一瞬间的快感令我忘记了自己曾遭遇过什么,忘记了思念和孤独。
那是第一次,也是一个开始。
到后来,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但是,那个恶习却一直跟着我。我只要一看见任何能勾起我八岁之前的好的回忆的东西,就会忍不住想据为己有,而且也是以偷窃的方式。
我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我也曾经幻想过,我终究会遇到一个人,令我敢于毫无保留向他呈现出自己最卑鄙丑陋的一面,或许,他会愿意跟我一起面对我的难题,帮我重获新生。
我曾经犹豫过,我所期待的那个人可不可以是你。但是,我犹豫的时候,你就离开了。
而这一天,终于跟我开诚布公的你也是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独自先离开的。离开之前,你再三警告我,自己做错的事自己负责,我最好去向书店的老板和快递公司的负责人坦白道歉,还给心鱼一个公道,否则,你以后只会看不起我,把我当仇人一样看待。--那江树,如果我弥补了,你跟我之间的关系,也能弥补吗?我追着问你,你低着头走路不回答我。
我又问你:江树,如果我弥补了,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帮帮我?
你只说了一句话:郑蒙,我们就做回朋友,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红尘滚滚,人海茫茫,二十年来我只遇见了一个你,我总以为你的离开有归期,多少次我午夜梦回都看见你披星戴月奔赴我而来,只有在那样的幻觉里,我的心才是满的。
人一醒,梦一散,又空了。
江树,我舍不得你。
我有我的不可自拔,你也有你的执迷不悟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心鱼没有被公司开除。那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你的电话。你说:郑蒙,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或许对你的病情有帮助。我咬了咬嘴唇说:我没有病,江树,别用那个字,别把我当成一个神经病。你说:总之,跟我去见见他吧,你不是说叫我别放弃你吗?
最后那句话太动听了,所以我还是受宠若惊地跟着你去了。我能猜到,对方是一位心理医生。
我的医生是一位有着温暖笑容的年轻绅士,我们约定每周见一次。
具体的治疗过程我后来都不太记得了,但他所有说过的话里面我记得最深刻的就是这一句:当你发觉自己又对某件东西充满了病态的渴望的时候,你不如想想你此刻的人生中有什么是最想得到却又没能得到的,肯定不会是一个指甲刀或者钥匙扣吧?那就试着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过去呢?
我当时就觉得,那是醍醐灌顶。
还能有什么比你更令我向往呢?于是,有一天当我看见一枚复古的胸针再次萌生出据为己有的念头时,我就从那间店铺里撒腿跑了,一路狂奔着回到学校,找到了正在操场挥汗如雨的你。
我躲在树下悄悄地看着你,心情真的渐渐平复了。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学期,你就成了我的良药。我看过你在有阳光的教室窗边阅读的剪影,看过你在餐厅和伙伴们看球赛兴奋欢呼,也看过你戴着耳塞安静地走在大街上,我就悄悄地跟在你身后,跟着你走,回忆那些我还有资格跟你并肩的时候。
我常常想,我会不会戒掉了原来的心瘾,却染上新的陋习?我开始迷恋一首歌:以新欢敷旧伤,伤好不了。
也因为我成为了一个在暗地里卑微窥视你的人,有一天我竟然发现,原来你也跟我一样有戒不掉的心瘾。
戒不掉的心鱼。
心鱼是有男朋友的。我后来才知道,她的男朋友就是我的心理医生。你和医生曾经是校友,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是因为你而认识了心鱼。你比他更早对心鱼动心,可他却比你更早向心鱼表白。
后来的你就只能当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了。
而且,不是偶然的守护,你经常会在心鱼奔忙于大街小巷的时候跟着她,每当她遇到困难了,你就会现身,假装偶遇,然后再不遗余力地帮她。
我看见过你高烧烧得迷糊还帮她推车送货,险些连车带人一起翻下斜坡。也看见过她因为太累而在便利店门口坐着睡着了,你就默默站到她旁边,为她挡住直射的强光。你们一起面对过凶猛狂烈的暴风雨,一起对抗过拥挤失控的人潮,每一次,都是你吃苦忍痛换她的安然无恙,你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总是在笑,笑得好像很满足,但我看着只觉得心痛。
我有我的不可自拔,你也有你的执迷不悟。
终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那时的你躲在一条小巷口,而马路对面的心鱼刚给楼上的客户送完件。她从楼里出来,摩托车后箱里面堆得满满的快件有几个掉在了地上,她逐一捡起来,你似乎也想过去帮她捡,我就在那时突然现身制止了你。我抓着你的胳膊把你朝反方向拖:别管了,江树,掉东西这样的小事你也要帮她吗?你说我偷东西是病,你这也是病!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的激烈多了,几乎是冲我咆哮:郑蒙,松手!放开我!
我被你一吼,也更生气了:你也跟我去看心理医生得了,你这样像个什么话!我们俩争吵起来,你突然很大力地把我推开,我往后一跌,身后是一排垃圾桶,我撞翻了其中的两个,垃圾连桶一起兜头朝我压下来,那其中还有一些砖头,噼里啪啦全砸在我右手腕上,我痛得右臂全麻了,直冒冷汗。
可你根本不管我,转身就冲出了巷子。那时,心鱼刚骑上摩托车,踩了油门,你看见她的背影倏忽远去,大喊一声:心鱼,停下来!话音落时,我还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砰的一声重响。
你说,郑蒙,这也是你欠心鱼的,你应该为她做的
摩托车翻了,心鱼被甩出好几米远,昏死在路边。我跌跌撞撞跑过去的时候,你正跪在她身旁大喊救命。
一看见我,你像是恨不能把我撕碎了。
原来,心鱼到楼上送件的时候,路边有几个野孩子把她的摩托车当玩具捣弄了一阵,孩子们跑开的时候,正好你看见了,本来想过去告诉心鱼让她出发前检查一下车子,可我偏偏就出现了。
去往医院的那一路上,我们都跟车了,你没和我说一句话,连看也不想看我一眼。
急救手术到天黑才结束,医生说,心鱼的情况稳定了,但苏醒时间尚不确定,也许一两天就醒过来,但也有可能会昏迷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我的心理医生也来了,坐在大厅里两眼发直,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大厅外传来了好些小孩子的声音。心鱼姐姐在哪里?我们来看心鱼姐姐的!
我站起来,有点哽咽地喊了一声:院长。
院长带来了五个孩子,都是哭着说无论如何要跟院长一起来看心鱼姐姐的。院长焦急地问我:医院通知我说心鱼出事了,她现在怎么样了?打电话的人又没说清楚,说什么是在送快递的途中出事的,她送什么快递啊?啊!蒙蒙,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院长急得也快哭了。
我是这样回答院长的:其实,送快递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是我在课余找了快递公司的兼职。但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心鱼姐就说,她可以帮我送。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出事了吧!
五个孩子里面,有一个手里一直拿着一盒牛奶,路上没舍得喝,说是拿给心鱼姐姐养伤喝的。他听我那么说,立刻就撕烂了牛奶盒子,连盒子一起朝我兜面扔过来。纸盒的边角砸得我的脸很痛,模糊了视线,也不知道是黏在脸上的牛奶还是我眼睛里的泪水。孩子们全都扑过来对我拳打脚踢,一边还哭着骂我:蒙蒙姐是坏人!你害了心鱼姐姐,你把心鱼姐姐赔给我们!
有人还狠狠拉扯我受伤的右手,我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还是只是僵硬地站着,站得像一座雕塑。
而你就站在大厅的玻璃门外,站在暗影里,也僵硬得像一座雕塑。我知道你在看着我,某个瞬间,我看清楚了你的眼睛,那里面,满满的全都是怨恨和冷漠。
后来,是心理医生和院长拉开了那些小孩,医生带着我躲进了花园里。
我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喃喃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心理医生的沉默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辞职了,要离开了。
去大洋彼岸,地球的另一端。
因为他向国外一所著名的大型心理医疗机构递交的求职申请已经被接纳了,但他一直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心鱼,是想等尘埃落定再开口,可是,却没想到心鱼会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心鱼迟迟没有苏醒过来,医生一直在等,等了两个月,最后他还是决定依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离开的日期定在五月的最后一天。但没想到,也是在五月的最后一天,心鱼终于醒了。
听说心鱼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的男朋友在哪里。那时是正午,她的男朋友即将搭乘三点的飞机离开。
你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医院时,我正好来到医院门口,你看见我,立刻拦着我:郑蒙!
那是两个月以来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你命令我立刻赶去机场。
医生已经注销了自己在当地的联系方式,我们只能兵分两路,你到他家里去找他,如果能在他出发前把他拦下来最好。如果他已经动身去机场了,那我就尽量找到他留住他,直到你也赶来机场为止。
你说,郑蒙,这也是你欠心鱼的,你应该为她做的!
我把我的右手悄悄藏在了身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是我应该做的。是为了心鱼。
也是为了你喜欢的人。
不过,你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天的我脸色苍白,双眼失焦,时不时还有点冒冷汗。因为下课的时候我在教室里被人撞到了,右手臂撞在课桌的棱角上,然后就开始疼,而且越疼越厉害。我心跳得很快,这种疼痛感令我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慌乱,我原是打算来医院做检查的。
但是,我还是去了机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跌跌撞撞,穿梭着寻找医生的身影。手臂的疼痛一直在加重,我甚至偶尔出现了半身发麻、头晕和抽筋的情况。就连路人看见我都忍不住有点担心,问我是怎么了。我咬紧牙关说我没事,我还是很努力想找到医生,我已经拖过一次你的后腿了,这一次我一定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过了很久,我接到了你打来的电话:喂?郑蒙啊,你还在机场吗?我找到他了,我们已经在医院了,刚才只顾着跟心鱼说话,忘记通知你了,你现在回来吧。话毕,我的世界已经天旋地转了。
我还听见了你已经平静的心跳,那是我会终生铭记的一种节律
医生说,我是新伤触到了旧患,手部筋络受损引起严重的神经性疼痛。旧患是在心鱼出事的那天,我被垃圾桶和砖头砸伤造成的,而新伤不止一次了,在医院孩子们踢打我的时候就拉伤过我的胳膊,再后来就是在教室的碰撞,还有我在机场晕倒的时候最先落地撞伤的也是右手臂。
一次一次累积,竟是积病难返了。骨科的医生恨铁不成钢地埋怨我:怎么不早点来医院啊?身体的毛病是能开玩笑的?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来!能早一点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结果!
现在的结果就是,我的右手经过治疗以后会留下永久性的隐患,将来偶尔还是会因为气候或者碰撞而产生疼痛,以及,它的承重能力会比左手小很多,换句话说,稍微有点重的东西,它都拿不了了。
医生离开时,我才发现你就站在门外,低着头,有点失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没有和我说什么。那天之后,你几乎一直都没有和我说什么。但是,我知道的,当我手疼不方便拿重物,是你拜托其他同学来帮我的;当我丢了饭卡被人拾遗不报,也是你悄悄替我追回来的;当我做专业课题不知道去哪里借资料,也还是你,故意借别人的嘴给我透露信息。
我其实很想问你,江树,你是不是觉得愧疚了,如果你觉得愧疚,那么,补偿我,重新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但是,你是我虔诚以待的江树。
我已经错过你了,错过的两个人,要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最多最多,也不过是在经年后的重逢里,各自带着满身的沧桑,有了一次巧合的对望,淡淡地说一句,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其实,好不好都和对方无关了。
我只是问了你一句:江树,你还拿我当朋友吗?你没有承认,但你也没有否认。我就笑了。
那之后,我听说,你终于用自己的诚意打动了心鱼,你终于和她在一起了。
由始至终,知道心鱼是做快递员而并非广告公司高层的,孤儿院里只有院长一个,是她醒来后自己告诉院长的。她们都明白我为什么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谎,因为孩子们需要心鱼姐姐这个榜样。
那是一群特别敏感而虔诚的孩子,也是特别单纯脆弱的,有很多人都想保护好他们的世界。
比如院长、心鱼、我,甚至还有你。
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
因为城里来了大黄鸭,在恒湖公园展览,周末我和一些同学去凑热闹,之后我们就各自回家了。我经过公园前门街上的精品店时顺便进去逛了逛,离开时听见店员大喊,有一条水晶的项链不见了!接着,项链在我的身上被搜了出来。但是,东西不是我偷的,是有人见偷窃败露,心虚想转移赃物,把项链塞进了我包里。我成了当初的心鱼,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一着急,还不小心扯断了那条项链,哗啦一下,水晶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我和老板的争执引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我竟然发现院长和几个老师带着孩子们正好也经过这里。看见这边人扎堆,孩子们似乎很好奇,便嚷着说要过来看热闹。
我被老板抓着不放,他一会儿要我捡水晶珠,一会儿要我赔偿价值不菲的项链,我眼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庞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快要看见我了,我急得真想找一张桌子钻到底下去。
你就是在这时拨开人群挤进来的。什么也没说,忽然抱住了我。
你高高的个子,宽厚的肩膀,完全可以遮挡住我。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成全了我的贪念。
我终于再次拥抱了你。
我曾经在大雪纷飞夜深人静的时候拥抱过你。我曾经在星月齐辉烟花绽放的时候拥抱过你。
就是没有想到,我还会在已经不能拥抱你的时候,偏偏还拥抱了你。我还听见了你已经平静的心跳。
那是我会终生铭记的一种节律。
望着你和心鱼慢慢离开的背影,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了
孩子们大抵也没看出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在我们背后逗留了一小会儿,就被院长催着离开了。
然后,你也离开了,是跟心鱼一起离开的。
这天的你们也是冲着大黄鸭而来的,她买了两串糖葫芦,也挤进人群里。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最后那个字的发音很短促,一瞬间也没藏住她尴尬而僵硬的表情。离开的时候,她至少回头看了我三次,悄悄的。
夜里,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给你:江树,我没有偷东西,白天的事情是一个误会,我现在已经基本康复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动过偷窃的念头了,你相不相信我?
过了一会儿,你回复我:我怎么看你,其实真的不重要了。
那一年,我们大四,毕业在即。听说心鱼已经从业务员转做了文员,也终于没有再过着四处碰壁的生活了。她一直很努力,还在努力地朝着真正的榜样的方向前进,她也得到了你的义无反顾。
我曾经无意间听到过她对院长提起你,她说,她遇到了最好的你。
那句话,唏嘘了我的大半个春夏。
那时,我们系里按惯例还有两个保研的名额,系领导挑出了五个候选人,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候选人名单被公布以后,渐渐也有了流言四起。有人说,我有偷窃的恶习。
再接着,所谓的证据也出现了。
竟然就是在恒湖公园外的精品店拍到的视频。
我们都没有想到当时人多混乱,原来人群里还有别的同学在场。那段视频还被人以高明的手法剪辑过,视频里的我先是被当场抓住,有口难辩,而后就出现了你维护我,以及我付款赔偿的一幕。
既然赔偿就是理亏吧,大家都认定了我的赔偿是因为人赃并获,就算我解释说那只是因为我弄坏了老板的项链而赔偿的,但大家都觉得我是在狡辩。还有人翻旧账说她以前也看见过我偷窃,甚至还带上了你,说你明明也见过的,为什么还是能面不改色地包庇我呢?每被问及,你总是一语不发。
我曾经以为那个黑锅我是背定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被系里取消保送候选资格,可是,那年的五月,当被保送的两个名额敲定,我竟然占了其中一个。偷窃视频的风波并没有影响到我。
我是在事后才听人家说起的,有人抓到了偷拍和剪辑视频的元凶,也拿到了完整版的视频交给系领导,还原了当时的真相。
而那个人就是你。
幕后黑手是我们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她的男朋友也在被保送之列,她是为了男朋友而诬陷我的。
你无意间听到她跟别人说漏了嘴,于是逼她交出了原版视频。
而那天,我发呆坐在教室里,听着他们议论这件事,忽然有人喘着粗气跑进来喊:郑蒙,听说荷敏的男朋友恼羞成怒,借故把江树堵在器材室那边呢,说不定要出事了哦!我一听,站起来撒腿就往器材室跑。教学楼到器材室很远,几乎需要穿过整个校园,我经过了很多地方,很多地方都有曾经属于我们的回忆。往事犹如回放的电影,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飘过。
风吹得我的眼睛干涩到想流泪却流不出来。
我跑到器材室的时候,看见满地都是玻璃碎碴还有断裂的桌凳,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你。
你躺在器材室的中央,一只手放在额头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江树?
你忽然说:我没事!你边说边咳,郑蒙,心鱼来找我了,她马上就来了。我不想让她再有误会,你别过来了。
我懂了你的意思。我真的不敢再往前迈一步了。明明看见你那么辛苦地躺在那里,我很想到你身边去,可是,那么近的距离,我却跨越不了。
还好心鱼真的如你所说很快就来了。她本来早就约好来学校找你,没想到看见的却是被人打得浑身是伤的你,她急得都快哭了,搀着你一边问你发生什么事了。你说,没什么,就是在篮球比赛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几个蛮不讲理的人。你这样说的时候,轻轻地瞥了一眼器材室的大门。
大门背后,我尽量让自己安静得像一颗灰尘。
心鱼来之前,你对我说过:郑蒙,我们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插手你的事情,就当是为了你的右手,向你表达我的歉意吧。但是,我真的很在意心鱼,她其实也很在意我们曾经的关系。
你说:郑蒙啊,我们都这样放手了好吗?
好的,江树,你说好,我就算觉得不好,我也会笑着对你点头。那一刻我心中的翻江倒海比生离死别来得更汹涌,我一直望着你,望着你和心鱼慢慢离开的背影,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了。
在校的最后一个月,我们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陌生人。
我也彻底戒掉了我那偷窃的心瘾。而当我被保研的消息传回孤儿院,院长嘴里的榜样又多了一个。在孩子们的眼里,我也成了一个和心鱼姐姐一样光芒万丈的人,可是,那些光芒里,却始终有一束再不能发光了。
那束光的名字叫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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