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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下的柳河犹如一团火。几只蟋蟀在脚下的玉米地里各奔东西,无风。浑身湿透了的吴根本停下了脚步,他用手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情还未平复下来的他从肮脏如“地图”的短袖口袋里掏出了烟盒。烟还有八支,他嘴角掠过一丝苦笑,烟就点燃了。脚下的地干旱地露出了裂缝,裂缝仿佛通往了地狱。
玉米已经杨花了,花粉沾满了吴根本一身,在晚霞的斜射下,汗液侵蚀着花粉,说不清到底谁包容着谁。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前就是柳河,柳河看起来比前些年能澄清些。他从裤兜里掏出十年前的手机,开了机,看了看时间,时间显示是17:14。多么吉利的数字,他心里这样想着,手机里就跳出一连串的消息提醒,是未接来电。这些电话好像隔着时空传来了无与伦比的滚烫,他仿佛条件反射般地就把手机扔进了河里。扑通一声,惊起了不远草丛中一只野鸡,野鸡咯咯的飞起同时惊吓了他自己一大跳。
吴根本眼睛望着飞远的野鸡,那一瞬间,他羡慕起了自由。嘴角不经意间牵动起一丝微笑,随即他在土里捻灭了烟蒂,同时攥紧了拳头,他明白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夕阳穿过玉米的叶子撒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影子仿佛一把黑色的刀从天边抡了下来。他就地躺了下来,也许真困了。刚要闭眼,就望见了有只螳螂躲在一片叶子的背面,他便哑然失笑,早上的一幕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王有民黑着脸站在便民商店的门口,他说:“国道西秋香田那两亩地你是执意要闹到底了?”这是昨天王家庄村支书对齐美丽的又一次发怒。
齐美丽是吴根本的妻子,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小卖部生意不是多么的旺盛,吴根本三年前在秋香田那两亩地挖了个鱼池。鱼池不是养鱼,而是他自己买的鱼供垂钓者钓鱼。吴根本有眼光,这一片地周围种满了桃树,阳春四月,桃花恣意盛放,娇艳欲滴,吸引了很多垂钓爱好者,生意也算有些风生水起。然而,世事无常,随着永安尿素厂的扩建,这片美丽的桃园即将荡然无存。
王有民是负责尿素厂征地的执行者,他拿的征地出台政策上写的是是每亩地五万元,桃树每株补助三十五,自行砍伐。村民们有的觉得划算,有的想要更多。觉得划算的认为种地不如去打工,想要更多的认为这就是垄断。吴根本不想去打工,也没考虑什么叫垄断,他有个儿子念了些书,回来告诉他坚决不能去签那个字。说是每年鱼塘的收入都有七八万,根据国家土地征收补偿计算方法,一般被征收要补偿前三年平均年产值的六倍以上,最少也要补偿五十万。
齐美丽觉得儿子说的有理,面对王有民的发怒,她也就扯开了嗓子,她说:“什么叫我非要闹到底了?人家国家政策就是那么说的,他们建厂我生意做不下去了,赔偿五十万也是理所应当的——”
王有民气就不打一处来,嚷道:“你那鱼塘原有用途是让你用来垂钓的吗?现在我和人家工厂商量已经答应给你们补偿十五万了,你还想怎么样?”
齐美丽嘴角一阵讥笑,她反问王有民:“你那些兄弟,侄子的桃园原有用途是让你们放养小鸡的嘛?鸡下过蛋吗?你盖了那么多鸡窝算怎么回事呢?”不等王有民回答,她又显得义愤填膺,她说:“我的鱼塘是有营业执照的,是经过有关部门批准的,我不和你说,你让他们工厂负责人来和我说,谁知道你……”她的话故意没说完,眼睛不屑地斜视了一眼王有民。
王有民阴沉着脸,语气却显得平和了很多,他点燃了一支烟,又摸出了电话,他说:“你让根本来和我说,我就问他是不是和你一个想法。”
齐美丽转身回到了商店的柜台,因为有人过来买烟,她说:“根本?根本和我一个想法,根本根本就没在家!根本在鱼塘你不知道吗?真不明白又不是让你补偿你为何要为难我们?”
王有民没在理齐美丽,他扭头喊了一声便民商店斜对面修摩托的王修理,然后径直走向了王修理的修理部,半路上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九月的黄昏显得格外的闷热,钓鱼讲究的是人必须要心静,心静自然凉,心静鱼儿才上钩。美丽鱼庄的外围小路上停满了各种车辆,一个老头高兴的手舞足蹈,他钓上来了一条六斤重的草鱼,鱼在他的桶里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吴根本远远地望着脸上滑过一丝笑容,既而又显得愁眉苦脸。他并不是嫌弃老头钓走了他那么大一条鱼,能钓到这么大的鱼反而也是在为他自己打广告。他想到尿素厂征地的事,他心里明白鱼塘迟早是要在这里消失的,目前只是个补偿问题。他也想过把鱼塘迁移到别的地方,但他又望了一眼眼前那些即将砍伐的桃树,就不禁唏嘘叹气。电话这时候就响了,是妻子齐美丽打来的,电话里说:“王有民有没有去鱼塘找你?”
吴根本环顾了一下四周,没看到王有民的身影,就有些烦躁,他说:“没看到人——”他又望了一眼今天的垂钓者,接着说:“他来了又能怎样?事情说不到路里我是不会签字的,今天钓鱼的人越来越多了,尿素厂真他妈不知扩建什么,征了地尿素买给谁呀?”
齐美丽电话那头也没关心王根本的情绪,就说:“他没去就好,去了你也不要和他嚷,尽管由他怎么去说,原则不变。”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时有鱼儿在跳跃,外面的桃树上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吵的王根本捡起一根木棍就扔了过去,麻雀从这头飞向了那头,那头依然在喳喳叽叽叫个不停,鬼知道它们在议论着什么。
天刚拉下暮色。突然,有人就喊了一声:“根本——你这鱼怎么漂了上来?”王根本远远听到还正在纳闷,又有人在喊:“这里也漂上来了一层,根本!你给鱼喂的是什么呀?”
吴根本也不知所以然,就说,:“我一般喂的是配合饲料,怎么会漂上来呢?”
“根本——没办法钓了,又漂上来一层,我怀疑你这鱼得了鱼瘟了,快速的在死亡。”
吴根本骂那人说:“他娘的你听过有鱼瘟那种病吗?”但是鱼就是漂了一层,而且数量正在增加,全是些二斤以上的草鱼居多。王根本惊讶的一身冷汗,他用网打捞上了几条,却看不出鱼得了什么病会传染这么快,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他赶紧嚷道:“大家不要钓了,钓到的也全扔了去,我怀疑鱼塘被人投毒了,扔了钓到的鱼,所有的损失我来赔偿。”顿时一片哗然,人们都拿鱼在鼻子上嗅来嗅去,有人就在哪里说:“有股敌敌畏的味道,看来是有人投毒了,赶紧报警吧!”
吴根本的目光扫过鱼塘的周围,人人都有怀疑的嫌疑,人人都没有作案的动机。他六神无主下拨通了110,又扬言任何人都不能离开现场,必须等派出所过来查了再走,不然就是有重大嫌疑。有人就不满他的说法,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是来钓鱼的,你见过哪个钓鱼的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报警查你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走?”
吴根本无言以对,只说:“派出所是这样说的——”
有人就骂:“派出所算个屁!他还管到人家钓鱼了?他们查他们的,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走——”说完这人收拾起渔具先走了出去,接着人群一哄而散。
齐美丽与两个民警一前一后火急火燎赶到的鱼塘,面对民警的“束手无策”,她破口就骂:“肯定是王有民那王八蛋干的好事,他那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一个民警就安慰齐美丽说:“你不要着急,你有什么证据呢?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你不能信口就武断地决定一件事对吧,我们要的是证据!证据明白吗?”
说曹操,曹操到。王有民作为村支书,或许也听到了这个事,骑着摩托车也赶了过来。他停下车,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问:“根本,怎么回事?”
一个民警就问:“王书记,你今天去了哪里?”
王有民想也没想就说:“我刚从尿素厂回来,还不是为了根本鱼塘这事找人家商量去了。”
齐美丽就不落他的好,讥讽着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在不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王有民哈哈一笑,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意思你是鸡了?”
齐美丽对王有民的笑声格外的反感,再加上她听到了他嘴里说出的那个“鸡”,她一下就火冒三丈,她说:“黄鼠狼嘴里能放出什么屁来呢?你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你心里知道?”
王有民一下就发了怒,他说:“你这婆娘说话没一点根据,我今天一天都在尿素厂,你可以去问一下尿素厂的扬经理。”
齐美丽就反问他:“你心虚什么?我没问你去哪里了你怒什么?”
一个民警就调解说:“行了,你们不要斗嘴了,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来看吧,会给你查出来的。”末了他又对王根本说:“要不你今晚先把鱼塘水排完?”
天色的确有些晚了,一股鱼腥味在空中无形蔓延。吴根本夜色中望着将近四十米宽两米深的鱼塘,心想这要把这么多水又排回井里吗?不管了,既然你说明天查就明天查吧,这事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哪怕闹到市里,省里……
便民商店里齐美丽流着泪自顾自发泄着情绪,吴根本一根接一根地在吸着烟,儿子吴齐更是显得异常愤怒,十九岁的他表示必须把这件事通报给县公安局。
王有民这时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有点幸灾乐祸,他没就事说事,他说:“根本,给我买盒烟!”
吴根本没吭气,没有人吭气。王有民又说:“今天我去了尿素厂,人家答应给你们再加一万元了,你看又出个这事。当然!案子你们可以去破,这事就差不多了,死了那么多鱼也挺可惜的,咱可以在别的地方再挖鱼塘嘛!”
齐美丽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就破口大骂,她说:“王有民你个王八蛋这事肯定和你脱不了关系,你是什么东西别以为人们不知道?你能当上书记除了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拉帮结派,打架斗殴你能有什么能耐?别人怕你,老娘我不怕你。我看这事就是你王八蛋扇动别人弄来的,我告诉你这事完不了,一天查不出来,他们休想建厂——”
吴齐也向王有民投来怨毒的目光,他说:“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等着瞧就是了——”
王有民脸一下变了颜色,一片乌云密布,他大吼一声:“进来砸——你娘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砸!砸!砸!老子就等着瞧看把老子能如何?”
门外一下涌出来五六个人来。王修理,王有民的兄弟,侄子,还有一个陌生面孔。个个手持木棒,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乱砸。玻璃破碎声,货架倒搭声,惊吓呼叫声,声声震耳欲聋。十分钟不到,整个商店一片狼藉,面目全非。齐美丽怕了,真怕了。吴齐怕了,也真怕了,母子两个紧紧相拥躲在墙角胆战心惊,面色苍白。吴根本坐在凳子上连起来也没起来,看也没看,仿佛砸的不是他的东西。末了,他吸了一下鼻涕,其实也没有鼻涕。他说:“有民!你厉害,我惹不起你,我答应签字了,你把钱拿来我就签,我只要十五万,十五万就够了。感谢你没有伤害我的妻子和儿子,东西都不值钱,我真怕你了,怕你了……”
王有民对行凶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走。他狡黠的一笑,说:“这不就对了,你早早有这个态度我能这样吗?同是一个地方的水土养大的,我也很为难知道吗?算了,我给你还是多加一万吧,就当是对你那些死鱼的补偿吧。到时候迁移的时候我会争取给你再弄些机械人工费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一会就给你把钱全部送来。”
漆黑的夜空,天阴的沉重。有道闪电划过,星星不敢抛头露面,天吝啬的不下一滴雨,仿佛在努力酝酿着晴朗。晴朗总会和金钱有关系,凌晨零点,王有民提着钱又一次来到商店,商店只剩吴根本一个人,他依然坐在哪里吸烟。王有民略有些歉意,他说:“根本,对不起了,你还没睡,这是钱,你签字吧!”
吴根本看也没看需要签字的内容,潦草地画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字,他说:“有民,以往我对不起你了,今后……”他话没说完,一反常态地递给王有民一支烟。
凌晨五点,天刚出现了一丝乳白色。一个拿着铁锹的农民骑着摩托出了家门,他没有去田地里,他直接骑向了村里唯一的三层楼下面。门被敲响了,开门的是王有民。王有民显得有些睡眼朦胧,打开门的一瞬间。“啪——”的一声,铁锹抡向了他的脑袋,就一下,他永远的瞌睡了。看着倒下去的王有民,这个农民显得异常的镇静,他说:“今后我也会对不起你——”房内传来一声询问:“谁呀?”这个农民就咳嗽了一声,说:“我——吴根本,找书记商量点事——”
房内就没了声音,一阵发动机的咆哮声,吴根本一把油门一路向北逃了过去。他一路骑了两个多小时,把摩托车扔向了一棵柳树下,只身钻进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耳朵幻觉中听到了无数的警笛声,他不怕,同时也非常的害怕,他爆发着自己的能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口渴,走走停停跑到了距案发现场300公里的柳河边。现在他疲惫了,他头枕大地,身盖蓝天,他需要喘口气。
夜!渐渐拉下了帷幕,柳河的水声汩汩想前流着,在虫鸣漆黑的野外拉响了死亡的乐章。吴根本吸完了最后一支烟,一声扑通,打破了夜的寂静,又一只野鸡飞向了黑暗。
第二天,当东方刚刚泛起一丝曙光。在任姓村附近的柳河边,一条土狗发现了一具尸体,狂吠着引来了早起牧羊的主人。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70—温柔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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