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是动物的世界，也是植物的世界。在这一点上，大约只有《聊斋志异》堪与之匹配。一说瘦脸，细腰，丝袜，豹裙，打一人名的谜，人们立即想到孙悟空——其实就是猴子。他体型妖娆，杠杠的，是今天众多男人乃至女人的健身理想。因之，我不免想起孙悟空的食谱来，似可加以研究。
孙悟空作为石猴，不是不吃不喝，也不是专吃石头，而是“胎里素”，喜欢吃花果，不大吃“烟火食”。花果山称王时，“春天吃花瓣，夏天吃水果，秋天吃栗子，冬天挖黄参。”大闹天宫时，“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众饮宴多时。”被压五行山时，“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以矿物为食物，是极少数动物的本领，但不在猴子的食谱之列，更何况温度堪比地狱之火。受到如此之虐待，他安之若素，情绪稳定，心理正常，也堪称顶尖级的英雄好汉。西天取经时，只能吃素，每顿五成饱，管住嘴，迈开腿。因为没有吃人肉，他保持了“干净身子”，最真最纯的真气，最人道慈悲的气息。第三十九回，乌鸡国国王的尸体被捞起来，需要人口呼吸，才能将还魂金丹送进他的嘴里。猪八戒冲上去，被唐僧一把扯住，说让孙悟空去。究其原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是故，孙悟空不吃人肉是一种佛道隐喻，因为吃了人肉的人，自带邪气，具有磁场效应、反噬能力，会将含有还魂金丹的国王尸体的微弱人气给吸走，反倒坏了大事。
相比之下，大腹便便的老猪、沙僧，以及强壮的白马，取经之前，都是吃荤的恶魔，且吃了不少人肉，身上带有一些恶俗之气。他们后来被迫取经，即使只有素食，从不知挑选，不知约束，大吃特吃，中饱私囊。第八回，猪八戒一登场，就要吃观音菩萨。他自称被玉帝贬下凡尘时，“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是我咬杀母猪，可死群彘，在此处占了山场，吃人度日。”猪是杂食性的动物，他却说是“吃人度日”，可见色欲未能得逞的他，对玉帝的惩罚极为不满，故意将所有怨气转移到无辜的平民身上。同一回，沙僧是著名的食人魔，堪比古代的石虎、朱粲、苌从简，因为被贬流沙河后，还时常遭受万箭穿心之苦，其泄愤情绪跟猪八戒一般。更恶劣处，他竟将九个取经人的头骨穿成项链，常年挂在脖上，以期得到灵魂的超度。他自称：“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贪吃好色的猪八戒是可笑的，老实巴交的沙僧却是阴森的，经历过取经之前的暗无天日的身心折磨，惨不忍睹的人肉宴席，沙僧一旦得到唐僧的超度，就顿时安静了，沉默了，被赋予“悟净”的法号，落得下半辈子的清净自在。
原著中，孙悟空曾自称吃过人肉，仅此一则，就遭到后人的无端指责。第二十七回，白骨精三次欺骗唐僧，都被孙悟空识破。唐僧十分恼火，孙悟空赶紧说：“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有些人认为这是他吃过人肉的证据，有鼻子有眼，也符合当时的情景，因为只有妖怪才懂得妖怪的逻辑和心思。也有些人认为这是他的言语策略，设计为自己的“三打”开脱，即便做了出家的和尚，还改不了猴子的顽劣。结合上面的分析，他的确未曾吃过人肉，这里不过是“善意的谎言”，说明他善于说谎。孙悟空跟贾宝玉一样，是“普信男”，喜欢撒谎，喜欢吹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所吃食物上撒谎，似不为过，可小说文本是有历史记忆的，甚至会生成晕轮效应。
这个判断是有充分证据的。纵观孙悟空的一生，恕我直言，大多是顽劣刁钻，泼皮无赖，偷鸡摸狗，招摇撞骗，敲诈勒索，不择手段，无恶不作。强取金箍棒，偷吃蟠桃园，自称齐天圣，降魔半靠骗。他在盘丝岭拘唤土地时，“拘的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公公有苦难言，对土地婆婆解释说：“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最阴毒的手段是钻腹术，让铁扇公主等几个妖怪吃尽苦头。孙悟空最大的本事是欺骗，取经途中的大小妖精，几乎都被他忽悠过，在菩萨、佛祖面前也敢行骗。第四十二回，观音菩萨说孙悟空：“你却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第七十四回，猪八戒数落孙悟空：“若论赌变化，使捉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在车迟国的三清观中，孙悟空骗虎力、鹿力、羊力三位大仙喝圣水，其实喝的是他和老猪的尿液。像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事，孙悟空驾轻就熟，信手拈来，连三清的神像都能扔进茅厕。老猪欢喜地说：“哥啊，我把你做这几年兄弟，只是这些儿不曾弄我。”骗人喝尿吃屎是最损的事儿，其他的捉弄把戏还可忍受。从猪八戒酸溜溜的话里，可见他对大师兄“心怀感激”。这种抢夺资源、贬损他人的缺点，是孙悟空的性格特点，体现了一种猴性，动物界的善恶不分，或者叫法则、天道。亦可理解，是以流氓对付流氓，体现了厚黑学的特点。这里，还可以体现他的食物观，遇到不属于自己的美食蟠桃、人参果，就偷偷大快朵颐，风卷残云，遇到自己极憎恶的人，就骗他吃自己的屎尿，获得变态的满足。
说孙悟空一辈子完全没吃荤，是不对的，而且不吃人肉，不代表不会偶尔吃别的动物。第二十八回，他重返花果山，设计打死了一千多个前来滋事的猎户，说：“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这是唯一提及他可能吃荤的地方，吃马肉，且非马精，足见猴子是杂食性的动物。他们热爱同类，不会吃死去的猴子尸体，更不会同类相残，花果山俨然是理想国。唯一一次例外，是在真假美猴王中。假猴王见沙僧打死了一只猴精，就支开沙僧，“回洞教小的们把打死的妖尸拖在一边，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众猴都吃了。”在假猴王的带领下，众猴变得狂野起来，吃了成精的同类，可以延年益寿吧。由此可见，花果山的食谱与秩序不是靠猴性维持的，而是靠猴王设定的。有什么样的猴王，就有什么样的食物。猴王的品性，就是群猴的品性。
从孙悟空的食谱里，我们找不到健身食疗的奇妙方法，只能得知多吃素、少吃肉的常识。吃素的人自带仙气，具有修行得道的资本。此外，一部《西游记》大抵是关于“吃与被吃”的寓言故事，在中国古典名著里，唯有它将这种身体性的狂欢感、恐惧感发挥到极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堪称年轻器官移植的“唐僧肉”，成了人类欲望的代名词，而狮驼岭的三大魔王、碗子山的黄袍怪，成了“人肉宴席”的战场与坟场。妖怪吃人是常态，不吃人的妖怪倒觉得奇怪。孙悟空不吃人，方能渡人，而从不吃人，方能位列首席，无所不能，百战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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