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楔子
在纷繁的枯黄落叶陨落时，藤椅上的老太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老头子，我怕是等不到你啦……”
“妈，别在外面躺着了，小心着凉！进来喝杯热茶吧？”小院中传来儿媳的呼唤声，“妈？”儿媳匆匆跑向老人身边，却发现老人已没了呼吸，只有她脸上的笑容仍如平日般慈祥。
一
1929年春。
“今日你我兄弟三人在此饮了这杯酒，一生便都要结伴走了！”说话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坐在正中间，名叫张孚。左手那名衣着简陋，面相老成的便是老魏了。而右手那显得年轻稚嫩的书生就是魏兴国。
“我三人今日自愿结为兄弟，既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缤纷的桃花渐渐地掩住了他们的声音。树几经寒暑，怕是人也相同罢。
二
1933年春。
魏兴国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人物。
每日在报社的油墨味中穿梭，在文字的删改中兢兢业业的工作，生怕哪篇文章让上面的大领导不高兴，对着自己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九一八事变刚刚过去两年，日本可是对中国虎视眈眈呢！这时候，一点文字上的差池可都出不得。
魏家在承德也是有名的书香世家了，随着朝代的更替，现在却已渐渐没落。但在这书香环境的熏陶下，魏兴国也渐渐长成了一位翩翩佳公子。魏兴国的媳妇是魏家的童养媳，本名叫李平。自幼跟在魏兴国身边，自然也受了些影响，颇识得几个大字。魏兴国的父亲早年因病去世，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但是母亲却在他娶了媳妇后就撒手人寰了。现在夫妻两住在一个小房子中，也乐得清闲。魏兴国因为识文断字，是个“文化人”，得以在报社工作，每月也能得到些薪水。只是在他平静的的生活下却默默地藏着一颗爱国的心。
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平淡地过去，直到1933年3月，长城抗战开始了。
三
这天，魏兴国刚刚到了报社，凳子还没坐热，就被主编叫过去开会。他急急忙忙赶到了会议室，坐在了熟识的老魏旁边，忙问：“这是怎么了，这么急？”“前线传来消息，说是长城那边开始打仗了，”老魏严肃的说，“这是要外派两个记者去采访。”听及此，魏兴国的表情不禁也严肃起来：这是打仗啊！他想，自己的愿望是否将要实现了呢？虽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但也能用笔杆子将将士们英勇的身姿记录下来，将他们用枪杆子保卫祖国的豪情记录下来，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不多时，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走入了会议室，说：“同事们想必都知道了……那么，有人想去吗？”魏兴国终于按耐不住，站了起来。与他同时站起来的，还有老魏和张孚。
张孚见此情景，着急地说：“请让我和老魏去吧！兴国太年轻了！”老板思考了一会，却说：“还是让这‘双魏’去吧，张孚你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正好也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可是……”张孚似还想争取一下，却被魏兴国打断了：“谢谢老板！”见大局已定，张孚只好不甘心的放弃了。老板满意的说道：“那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吧！”
会议刚刚结束，张孚便拉住了老魏，两人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对了对拳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老魏又递给张孚一本硬壳笔记本，说：“我带到战场上怕丢了，还是由你保存吧。”
四
兴冲冲的回到家，魏兴国迫不及待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李平，李平却是极不高兴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怒斥他：“这种事你瞎掺和什么！战争多危险啊！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一下……”，转身便忿忿地坐在沙发上，抱臂在胸前。魏兴国也知道这件事自己的确是太鲁莽了，但他也是被那爱国的热血所驱使的啊！“确实是我不对，”他拍着妻子的肩安慰道，“但现在大局已定，再说了，出去未免是件坏事……”“你……唉……”这便是勉强同意了吧！魏兴国想。
清晨，背着昨日已收拾好的行装，魏兴国的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那种感觉就像是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又像是血液都沸腾起来，叫嚣着：“上战场！上战场！”想起妻子李平在走时偷偷塞给了自己一个护身符，又对自己说：“平安回家，我和孩子都等你！”“你有了？！”李平羞涩地笑了笑。于是他的心中登时又坚定了要写出最好的报道的决心，转身上了火车。但是魏兴国不知道，李平也不知道，这一路的凶险，让魏兴国差点就回不来了。
在下火车时，老魏在暗处偷偷递给了魏兴国一把手枪。“哪来的？”魏兴国诧异地问道。“张孚昨夜亲自送到我家来的，给我们保命用。”老魏说，“也是保住自己的尊严。”
五
1933年3月4日，承德沦陷。
魏兴国是在到营地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的心仿佛被撕了个大洞，三月的寒风裹挟着风沙往他的心里吹。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自己的妻子李平还在承德！承德沦陷！这两个念头像两根有力的麻绳，将他的心情吊到了恐惧的最高点。他不住地颤抖，头上的冷汗冒了一波又一波，他无法从恐惧的泥沼中爬出了！“兴国，兴国？”老魏的呼唤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就不该来这！这该死的鬼地方，我什么都做不了！”魏兴国喃喃道。“兴国！你冷静点！”老魏把双手搭在魏兴国肩膀上，“还有张孚在！”是啊，还有张孚……魏兴国恢复了理智，但这恐惧就像时刻盘旋在他头上的一朵乌云，在不久之后就会降下一场大雨，将他打的无处可藏。
六
“将军请进，报社的记者正在里面等您。”伴着被撩开的营帐，一位腿上包着绷带的将军镇静地走了进来，他衣着简陋，只是跟普通士兵一样的粗布麻衣。他坐下后，老魏却先发制人地说：“我知道将军是要送我们回去。报道可以不写，但那怎么能让国人知道二十九连呢？怎么能让国人知道还有人不再麻木呢？怎么能让国人知道还有人为了国家在长城，在战场，在任何地方浴血奋战保卫国家呢？赵将军，我们并不是怕死。怕死，我们就不会来了！”老魏这番话着实吓到了魏兴国，赵将军的脸上也满是惊异。“至少让我们拍几张照片吧！”老魏喊道。“好吧。”赵将军思考后肯定道：“我们必定不会让国人失望！”说完，他敬了一个正正的军礼。
“嘿，哈！”“这是他们在练刀。”赵将军解释道。“为什么没有枪？”魏兴国疑惑地问道。赵将军沉默了许久，说：“因为穷。没有军饷，自然配置不上好装备，是我无能，不能让他们有更好的武器。他们很多还是新兵，我……没办法。”老魏静静地看着正在训练的军队，三月的风还夹杂着寒意，但战士们还是只穿了一身单衣。金属制的大刀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明晃晃的光，那光芒加在一起甚至胜过太阳。“不，他们是最勇敢的人。”老魏这样说。
七
“轰轰”爆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老魏快走啊！你傻站在那干嘛！”魏兴国费力地拉着还在回头看的老魏。“我不想走了，我要回去和他们一起战斗！”“你犯什么傻！快走啊！”“兴国，你好好活着。”老魏说完一把甩开他的手，向战场冲去。“老魏！！！”魏兴国伸出的手僵在了原地，他清楚地看见一颗子弹打中了老魏。老魏艰难地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直立在原地。魏兴国开始玩命地跑，不知跑了多远，他再回头一看，没看见老魏那瘦削挺直的脊梁，只看见一阵飞扬的尘土和远处无尽的硝烟。
夜晚，魏兴国躺在树叶堆里，望着漆黑的夜空，他痛恨自己没能救下老魏，他痛恨自己的胆小，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后悔像一颗种子般深深地根植在他心里。老魏的死最终带来了那场倾盆大雨，让魏兴国痛彻心扉。他只能捂住嘴，用无声的怒吼发泄心中的苦痛。在泪水的折射下，他看见了天空中一颗星星，星星和老魏的眼睛一样明亮。魏兴国保证，在老魏回头时没在那双眼里看到一丝后悔。
八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魏兴国终于看见了一个没人的村庄。浑身瘫软无力的他醒来在一间草屋中，一个和善的老头正看着他。“小伙子一看就是去逃难的吧，我给你拿点粮食你路上吃。顺着这条路直走就能出去了。”
“老伯你怎么留在这里？”
“……我儿子去参军了。”老伯说，“我怕他回来看见村庄没人了不知道去哪，就在这等他回来。”
“……”魏兴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并不知道战争的情况，也没办法给老伯说。只好默默地离开了小村。
他离开时，看见老伯还在望着他来时的路，干瘦的背影在风里渐渐被隐去了……
魏兴国终于来到了镇上，此时的他灰头土脸，破衣烂裳，真是比乞丐还乞丐。他找到了报社的分支，连忙出示了工作证，给张孚家发了份电报，告诉他自己的位置。
当他下楼时，却听见卖报的小孩说：“头条头条！‘长城抗战的失败’！”他连忙买了一份报纸，“签订《塘沽条约》”“伤亡四万人”“失败”，这些字眼像一颗颗钉子般让他感到疼痛。他又想起老魏，想起那个老伯，甚至想起了那阵飞扬的尘土，那空气中少有的湿润，又是多少人落的泪？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九
张孚接走了魏兴国，却没看见老魏。他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把那本硬皮笔记本给了魏兴国。魏兴国疑惑地翻开，发现这笔记本上布满了老魏的字迹和各种剪报。“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保卫国家难道不是每个人都该做的事吗”“这次采访完后我就去参军”，大颗的泪珠砸在笔记本上，氤氲的墨迹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鲜活的老魏。
“我知道老魏回不来了，”张孚说：“但我知道他肯定死得其所，但你……魏兴国，老魏没了，老魏的理想呢？”“不是还有你……”“我不行。”张孚苦笑说：“我不配。为了保护家人我出卖了自己，我做了‘汉奸’了！”张孚“啪”的扇了自己一耳光，又道：“李平很好，孩子是男孩，叫魏等。她说会一直等你。但你不能回承德。你跟着我不安全，我先送你去一个朋友那里，说不定，你能完成老魏的理想……”
十
“滴滴，滴滴”无穷无尽的电报声总是萦绕在魏兴国耳边。他来重庆8年了。他16年没见过李平了。16年前他被张孚送去上海，为了实现老魏的理想，他参加了地下党，由于有些文化，被派去接触一些文件。他装的很好，一直没被发现过。8年前他来到重庆，但却再也没收到过张孚的来信。直到1948年11月12日，承德被共产党收复。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张孚了。他不甘心，他想回去找李平，但他回不去了。工作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尝试给李平寄信，却一直没收到过回信。直到1949年10月，国民党开始了最后的反击。
1949年10月，秋。
“你被发现了”这是同事夹在食物中的纸条。魏兴国心中那丝恐惧又开始迅速生长了，当年那颗小小的种子早已在他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但这次他选择亲手了结它。他累了，16年了，这样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他不紧不慢地销毁着各种文件，痴痴地看着那火苗燃尽了那纸条。他缓慢地抽出了信纸开始写信：
亲爱的李平：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可能你再也等不到我了，我不想再过这种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
原谅我吧！我不会回去了，请你好好活着。
夫 魏兴国
洁白的信纸上沾染了几滴水痕，显得皱巴巴的。他又拿来一个信封，写上“爱妻李平亲启”，但他烧了这个信封，又重新写上了“遗孀李平亲启”，这次他终于满意了，将信仔仔细细地封好。他又将一个空盒子包好，去了邮局。他出邮局手上空空如也，只是在路过邮筒时，悄悄将信扔了进去。
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子，他在书桌前看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到了黎明。
他望了望窗外浓黑的夜色，和多年前他在战场上看见的夜色一模一样。只是再也没能看见那颗明亮的星星了。
他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里面正是张孚给他的那把枪，他微笑着，将枪口对准了太阳穴，打开了保险栓——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他这样想，扣动了扳机——
但黎明后的光芒很快就要来了。
“砰”，枪响了——
十一
魏等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带锁的盒子。里面只有一封信，上面写着“遗孀李平亲启”。他捧着那泛黄的信纸，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他默默地把这封信放在了母亲的墓前，在萧瑟的秋风中他仿佛看见了父母相携而去的背影。
然后他默不做声地转身，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尾声
“魏等你怎么了？”
“做了个梦……咱妈呢？”
“正在外面乘凉呢……妈！别在外面躺着了，小心着凉！进来喝杯热茶吧？”儿媳妇缓缓地走向了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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