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溜走,不觉间父亲已离去十年了。
他每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都像往常一样,保持着惯有的样子,让我丝毫没察觉有任何异样,仿佛他从未离去。
他依然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不知疲倦地照顾着我们的衣食住行,用他那永远厚实健壮的臂膀为我们挡风遮雨。
父亲一向寡言少语,总是默默地干活,对于我们也很少说教,却不断用行动告诉我们做人的道理。
他一生都很节俭,最喜淘便宜货。
而且也不允许我们有丁点地浪费。
偶尔饭桌上掉落于地的花生米啊的,他都会迅速地弯下腰捏起来,用手指蹭去表面的灰尘然后吹一下再放入嘴里,没事一样地吞咽下去,起初我总是不屑,时间一长也就视而不见了。
小时候挑食,尤其讨厌生姜,一次吃饭,我照例把汤碗里的生姜嫌弃地逐个挑出,只要感觉有嚼到生姜的味道立马吐到桌上,父亲发现后,头一顿,紧接着扬起他那浓密的双眉,用略带夸张的表情对我说“哎呀…你这小孩…这么好的生姜怎么也往外吐啊…”,一边说一边赶忙用筷子把我吐出的生姜夹起来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末了还不忘瞪我一眼。我垂丧着脸,不予理会。
对于自己的穿着父亲也很是随意,即便过年也不见他为自己添置新衣,总是抱着一件衣服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干活的时候也总爱脚踏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我常在心里耻笑:真土!
每到夏天,父亲却始终不忘地准时从县城给我捎回一双崭新的漂亮凉鞋,让我美美地过完一个夏天。
后来父亲在城里盘下一间旅馆经营,家里的生活也日益好转起来。
他依旧省吃俭用,干活的时候还是喜欢穿着那双军绿色的解放鞋。
依旧是从菜市场淘最便宜的,有时摊主最后卖剩的凌乱不堪的蔬菜回来。
有天放学回家,父亲少有地面色温和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捧着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透着荧荧亮光的桃粉色鞋盒。
我狐疑地看着他,“试试,看合不合脚”, 他把鞋盒递到我面前。
我连忙兴奋地打开盒子,一双白色的“白云”女款运动鞋乖巧地映入眼帘,这可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鞋款啊,那时候能穿着一双这个牌子的小白鞋在校园里摇晃可是很体面呢。
我呆呆地看着它,恍如梦中,鼻子忽地一阵酸楚。
后来母亲说这鞋子是父亲特意托朋友从外地买回来的。
父亲就是这样,对自己从不讲究,却竭尽可能地把最好的留给我们。
父亲没什么爱好,闲时最爱拿几张废旧报纸在上面挥洒毛笔字。
父亲喜行书,字迹如行云流水,刚劲有力。
从小到大,一到过年,家里的对联都由父亲独自一人包揽。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从他一向木然的脸上看到些许笑容。
他小心翼翼地把从集市上买来的红纸整个摊开,用剪刀裁成适合各个门框大小的尺寸。
然后再依照顺序逐幅书写,他坐在矮小的方桌前,手握毛笔,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先是胸有成竹地写下早已想好的对联,每写完一副都会歪着头审视一下,然后颇为满意地一边微笑一边双手小心地把它们挨个排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写到后面,他往往会提笔稍作停顿,屏住呼吸,深褐色的眼眸若有似无地盯着前方,直到想好要写的内容,然后点蘸墨汁,利落地下笔一气呵成。
等写地差不多了,母亲则会把已经熬好了的面糊端上来,这时我才得以派上用场,把各个对联按先前写的顺序反过来刷上浆糊再雀跃着跑去递给父亲,兴奋地举目看着父亲把他们一一张贴在各大门头、门框、走廊门柱以及鸡、鸭、羊圈,猪圈上面。
整个院子都批上了一层红彤彤的新装,张扬着节日的喜庆和活力。
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就浓郁了起来。
我每每感叹父亲写对联时从不用书、报作参考,他都出口成章、自带干货。
不像我,针大点的问题都习惯性地依赖于搜索引擎。
我忘了父亲早年上学期间就是学霸,全校仅有的几个保送生名额之一。
真是自愧不如。
父亲走后,家里再没有贴过对联,年味也仿佛随着父亲一同消逝。
虽然也会放爆竹,但我更怀念父亲燃放爆竹时孩子般顽皮的模样。
每次点燃爆竹后他都会不自觉地抽耸一下肩膀然后迅速跑开,直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地响起,他才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畅快地咧开嘴角哈哈大笑起来,露出的牙花也欢快地绽放着。
像是期待已久的礼物终于到手般地欢喜和满足。
父亲少有的这种爽朗和开怀极具感染力,我们这时也都会跟随着他爽朗的笑声一起欢愉地开启年饭。
家里的老房子依然健在,院子里惟一幸存的柿子树依然健康活泼地生长着,每到秋天,金黄色的柿子依旧沉甸甸地挂满每个枝头和树梢。
只是再也不见父亲为它们捉虫、剪枝的身影。
再也不见喜爱在夏季的傍晚摇着蒲扇坐在池塘边悠闲纳凉的我的父亲大人。
前不久回家,隔着门缝往里望,只见院子里半人高的杂草荒芜地肆意生长着,厨房一侧的那口老井也早已被茂密的草丛所湮没。
我站在门外,凝视着因久无人住而越发颓败的大门,以及尽被杂草覆盖着的院落,眼泪开始扑簌簌地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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