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来就与其他人不一样。
这是他的父母告诉他的。当然,在他慢慢长大以后,他也就慢慢意识到了自己与其他人的不一样之处。
他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的父母专门去找过他的老师们,向他们陈述他的特殊情况,在摆出所有证据之后,老师们无不惊诧莫名,但是也同意了他的父母的要求。毕竟,这个孩子确实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这可真是奇迹。
所以,从小到大,他都是像一个精致的花瓶一样,被师长们呵护着成长的。
他比其他孩子要早熟。天知道他早年的时候经历过什么,他在其他孩子还光着屁股满院子跑的时候,便开始思索他这个年龄不该思索的东西。从小时候起,他就觉得,自己命中必然有一场变数。可是变数之后,迎接他的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玩伴基本上没有。本来家里还有一只小狗,可是当家里人看到他因为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而泛起的不健康的潮红时,家里人就惊慌失措地把那只小狗送给别人了。
小狗慢慢长大,他再见到时都认不出了。要不是那小狗温驯地舔着他的手,他怎么都想不到这是他只喂过一次的小狗。
他的手很精致。是啊,毕竟这是一个练习钢琴的孩子的手。还未褪去孩提时代的白嫩,却已经初步算得上修长和骨节分明,指尖甚至已经隐约可以看到一层薄薄的茧,当然,此时这只手还有点湿润。
他今年才十二岁。
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注定了他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欢快的跑着跳着,肆意挥洒青春的汗水,也无法拥有能够勾肩搭背的小伙伴,而他又不愿融入到女生圈子里。他曾经也尝试过和女生一起玩,可是有一次他听到一个高个子男生低低地说他像个娘们儿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像一颗白天里的星星,隐没在蓝天白云之下。
他也不是没有朋友。在他第一次触到钢琴琴键后,他的灵魂便开始了悸动。就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之于爱情那样,他好像感觉到自己也能发出光来,能在这世间发出一丝亮光,也像是阳光照在白键上反射出的亮光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好像,感觉到了生命的意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笑得那么开心了。是了,他们的笑就像自己弹琴时不自觉和着琴声的哼哼,那是,快乐。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他的父母却很慌乱。他们知道,他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很为难,他们想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可是又怕他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甚至开始做噩梦,噩梦里他笑着笑着,就渐渐淡出他们的视线,和他的钢琴一起,最终只剩惨淡的琴音,穿过他们的耳膜,刺入他们的大脑,又从他们的另一边耳朵穿出,挟带着他们的眼泪一起,散入空气,又再从耳朵里穿过去,余音袅袅,却避无可避。他们渐渐憔悴,可是又不忍心剥夺他唯一的朋友,只能看紧他,不让他去参加这样那样的比赛,也不让他接触这些比赛的知识。
他其实早知道外面还有很多和他差不多的人,能让自己的朋友发出更加愉悦的声音,他好奇,他也好胜,这本来就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与生俱来的。他叛逆又聪明,只是这份叛逆从不表现出来,他虽然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为自己的参赛做准备。他很小心,甚至把零花钱的假账都做的天衣无缝,终于他的小猪吃饱了,沉甸甸的,再也无法发出像以前一样的清脆声响,而比赛的日子也近了,他毫不犹豫地摔碎了它,收起所有的钢蹦钞票,在一个晚上,走了。
那天晚上的夜很暗,可是天上却始终亮着一颗北极星,倔强地闪着光。
赛场上,所有人都惊叹于他的琴技,甚至有专人去分析,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家伙究竟是哪位的高徒。他的父母也终于在电视上找到了他的踪迹,他们连夜前往他所在的地方。
那天晚上,只有月亮在乌云下瑟瑟发抖,北极星却没有显现出来,好像,消逝在夜空中一样。
决赛前,他的强劲对手对他举起了大拇指,然后缓缓旋转一百八十度,再用力向下。对一个倔强的少年来说,这无疑点燃了他的一腔热血。所以,他决定,自己一定要赢,起码要赢了他,就算,今天这便是他的变数,他也义无反顾。
热血和年少轻狂总是让人血脉喷张。
他的额头渐渐冒汗,他知道,这还不够,他还要更加用心,他还要更加投入,他还要更加努力,他要把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心,把自己的血,都融入到自己的朋友里去,他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状态,他已经没有了紧张和疲惫,他的双眼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个的音符,随着他的指尖欢呼着,雀跃着,他就像陨石穿过大气层那样,发出平生最耀眼的光华,就算那要燃尽自己的一切。他的心跳声渐渐重叠,原本的两个咚咚声变成了一个,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就像用不完一样,这本来成年人都很难完成的乐章,他竟然坚持着,以最巅峰的状态,弹完了全程。
然后,一片漆黑。
北极星都不再闪烁了。
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他生来就有两颗心脏。本来应该自由生长的肺,被他多出来的心脏压迫,所幸他右边的心脏比较小,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活着。
当然,他能平安长大,绝对称得上奇迹了。
两个心脏同时供血,让他的血管时刻都处于高负荷状态。所以,他的父母从来不敢让他有过高运动量,也不敢让他有过激情绪,不然一个不好,就是血管爆裂甚至更糟的情况。
他也确实平安长大了,直到今天。
烟花的绽放能那么美丽,是因为它整个生命都只有那么一次绽放的机会。它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那一个短暂的瞬间,压缩,爆炸,然后璀璨夺目。
他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祸福相依,他知道自己,可能有那么一次机会,赌上两颗心脏,能在短暂的刹那,绽放出比一般人耀眼数倍的光彩。就像多装了三台引擎的赛车,在一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然后被自己的爆发撕得支离破碎。
他在这之前也从未想过这些,但当他抚上琴键,他就知道,变数,命数,劫数,终究要到。
不知过了多久。
他出院了。
他走在这座城市中。好像不久前,他就在这里弹了最后一次琴;好像不久前,自己就降生在这个城市中。
故事到这里也就完了。
我们终究不知道,那个为他接生的医院是不是一直在研究他的病历;我们终究不知道,他是不是单纯只是因为这个他出生的城市里举办的这场比赛更大型,他才义无反顾地选择前往这里;我们终究不知道,他血管里流出的是他左边心脏还是右边心脏泵出的血液;我们终究不知道,他的什么是不是随着他的另一个心脏远去;我们终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和他的朋友一起发出愉快的调子;我们终究不知道,他有没有融入社会,有没有保有以前的桀骜和热血,有没有在某个醉眼朦胧的时候,向周围人说起,还有一个自己,随着自己的心,高高的飞到天上,变成了北极星,孤单却倔强地闪耀着。
小狗舔了舔他的眼角,想舔去那一抹湿润,却糊了他一脸。
他一抹脸,那些有的没的便全消散在风里。
就让一切随风,随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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