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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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莉的眼泪像从天而降的陨石，每一颗都砸在鲁恒的心上。“五百四十三，鲁恒。别说二一一和双一流了，就连正儿八经的一本都读不了。”

不用抬头也知道，母亲此刻的脸是黑的，眼神是失望，表情是痛心的。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战战兢兢半个月了，怕也好、盼也好，这个结果不是早就预判了吗？子弹已经洞穿心脏，接下来不过一死，区别只在于是一刀毙命还是鲜血枯竭而亡了。

“一模都能过六百，真上考场了为什么只考了五百出头？”李莉把手机拍得震天响。

一模比高考难，“一模出、天下定”，意思是说一模成绩基本奠定了高考的位次。鲁恒一模六百零八，位次在一万五到二万之间，这个位次读二一一轻松加愉快。所以李莉才有冲九八五，稳二一一，保双一流的的规划。但是谁能想到高考第一天第一科，鲁恒就遭遇了滑铁卢。第一科考的是数学，试卷发下来后，刘若涵摊手摊脚躺在血泊中的画面悬浮在试卷上，像虚化了的蒙版视频。刘若涵空灵的画外音也似远似近地在耳边响起：在校拼命学习，毕业拼命找工作，上班又拼命表现，然后拼命结婚，拼命养孩子，买房买车评职称，拼到实在拼不动的时候，也老了病了，然后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被人从单人床上抬走。裸露在掀起盖尸布外的胳膊或者一节小腿布满尸斑，腐烂的尸臭味令人作呕。鲁恒，如果生命只能在这样无意义的拼搏中度过，那活着的意义何在？刘若涵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刷数学卷子。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鲁恒嗫嚅。

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被动的，懵懵懂懂地被父母生下来，然后按着既定的轨道生活。幼儿园、小学、初中直到高中，他都活得中规中矩，有模有样。别人上学他上学，别人睡觉他休息，别人上兴趣班他也上，虽然他对那些所谓的兴趣班没有什么兴趣。别人进辅导班他也乖乖地把周末的时间奉献出来。母亲告诉他应该努力学习，读双一流、二一一、九八五，他就刷题做卷子，死命背题。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未来的路一定沿着读大学、考研或者考编、有份稳定的工作或是四处打工、结婚生子、晋职晋级苦哈哈熬工龄、送自己的儿女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大学......中度过。

“如果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如果你我互为对方的倒影，如果生命从始至终都是一条灰色的线，早点结束是不是才是对它最好的交代？”刘若涵似笑非笑地看着鲁恒，等答案。鲁恒有深以为然的认同感，不由自主地重重点头。

第二天，刘若涵就休学了，他们说她是抑郁症。休学第二十天，刘若涵把自己从露台扔下来，像一片树叶，落地后却绽放成一朵娇艳的鲜花。警察说刘若涵的行为属于自杀，医生说刘若涵的自杀行为是抑郁症引起的。但是鲁恒却认为，刘若涵没有抑郁症，她放弃生命出于她的主观意愿，而他鲁恒是这个主观意愿的促动者。

刘若涵躺在血泊中的画面，是鲁恒从密匝匝的人群缝隙中瞥见的。一眼定格，从此那个画面住进鲁恒生命里。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鲁恒和母亲一前一后走出单元门打算去学校。初春的风有些凉，嗖嗖直往人的脖颈子里钻。鲁恒硬着头皮走出来，看见了一个更让他心凉的画面：身穿鹅黄色卫衣的刘若涵，摊手摊脚躺在暗红色的血泊中。她的周围是一堵密匝匝的人墙，鲁恒从人墙的缝隙看见了刘若涵与世界诀别的全貌。母亲反应敏锐，迅速拉着他走了。鲁恒和刘若涵是同桌，也是邻居兼发小。一路上，鲁恒冷得牙齿打颤，心哆嗦得似乎要从嗓子眼飞出来。晚上放学回来，血腥味还飘在空气中，人群早已散去，刘若涵摔下来的位置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但是鲁恒总觉得刘若涵还躺在哪个位置，无声地向鲁恒宣布：结束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心里固执地认为，是他认可的点头行为让刘若涵坚定结束了生命的念头。

那二十天，鲁恒度日如年。

高考第一科数学试卷上的选择题，鲁恒全都涂错了。之后的所有科目，尽管他极力调整，终究没法力挽狂澜。考完最后一科，鲁恒有种从十八层地狱走出来的余悸。逃也似地离开考场，头都不敢回一下。

“你没有靠山没有人脉，将来想要端公家碗，吃公家饭，除了靠自己努力，没有第二条路。但是鲁恒，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说到最后，李莉已经泣不成声了。

鲁恒没法回答母亲，只能奋力拉扯刷子。嚓嚓嚓的声音，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鲁恒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李莉脸色铁青，抬脚踢歪塑料盆，黑乎乎滑腻腻的水淌得满地都是。鲁恒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酸麻胀痛的小腿得以释放，万箭穿心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志愿不用填了，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李莉下了最后通牒。

“妈！”鲁恒蓦然抬头，满脸惊恐，“我早就把课本和资料都卖给收废品的了。就算你逼我复读，成绩也不会比这次更好！”

“你以为我愿意苦哈哈地陪你复读，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你好！”

“凭什么我的人生需要你们来定义，凭什么我就应该按着你画好的路线走。我现在拼死拼活的努力，就是为了将来像你们一样拼死拼活地活着吗？那还不如死了！”死字出口，刘若涵摊手摊脚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再次出现，鲁恒生出些许羡慕。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招呼在鲁恒脸上。李莉和鲁恒相视愕然。然后，李莉看见鲁恒释然地笑了，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从地上站起来，走出洗手间，打开防盗门，消失在李莉的视线之外。关门的瞬间，李莉看见脏水从鲁恒裤子流到小腿，又流到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