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对于父亲，太难叙说。

用“又爱又恨”这个词来形容似乎都不太贴切。下笔时，我认真思考，我对父亲有“爱”吗？不如更贴切的说，我对他有“情”，一份生而来的亲情，而似乎没有除此血脉之外的由心生发的欣赏、爱戴、亲密这些。没有，似乎都没有。如何定义我是否“爱”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我真的都搞不清“爱”到底是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居然对最亲的父母，都难以一下用到“爱”字。有点悲凉。

为什么我对父亲是这样一种情感呢？

父亲在我的所有童年记忆中，都是严肃，冷峻，暴劣的形象，家里的绝对霸权，九五之尊，如果能登基，他就是家里的太上皇，全家人都必须唯他马首是瞻，如有异议，那他绝对怒发冲冠，凤梨头不用造型师。印象中，父母年轻时，都是母亲依着他比较多。但也避免不了各种争吵打架。父亲在职时，忙于、也乐于各种应酬吃喝，时常不在家。而我，在心里却隐秘的喜欢这种他不在家的自在。终于不用再忍受他突如其来的雷霆突变，心是自由舒展的，很安稳。他在家，反而有伴君如伴虎的忐忑。而母亲，却总为他不着家不顾家而争吵，这种争吵、争斗、拉锯，一直从童年蔓延到现在。在我孕中、孕后住家那段日子，时刻提着心关注着家里风云突变的微妙征兆，观察着母亲脸上的阴晴不定，扑捉风雨欲来的前奏，那是一段长达一年、频率两周一次的、难熬的日子！他们这种强势又不服软的性格在近几年越加明朗。母亲更年期来到，半辈子妥协忍让之后，她犹如一个被蒙昧半辈子的人，突然间彻底觉醒，开始激烈的反攻，似乎一生的怨气都在这几年倾倒出来。以前我还不曾意识到，原来母亲也是这个家里一直沉睡着的卧龙。好嘛，这下卧龙醒了，一龙一虎盘踞同一个山头，前所未有的争夺撕扯在这个家庭里隔三岔五的斗将起来！

对于父亲，除去以上的主基调形象，也有一些温馨的事，我是记忆犹新的。

小时候爸爸出去吃吃喝喝，有时候会特地带上我。90年代，能上馆子吃饭，还是略微奢侈的享受。记得我那时特别爱吃的一个菜就是青椒炒肉丝，每每问我想吃什么，我就会说这个菜。他时常去到武汉出差，那对于我而言，是十分新鲜又遥远的旅途，冷不丁的，他也带我去过几次。一路上，告诉我这是什么桥，那是什么江，讲给我许多知识。特别记得某一次，已经是晚上，天全黑了，我们还在武汉没有返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夜幕下大片的霓虹灯，感觉面前出现了一个奇异的、五光十色的世界，那副景象，在当时我小小的内心里，产生了很大的震撼。也还记得，某次他在武汉给我买了一大袋朱古力，那是很大包的一袋，沉沉的，丝滑的巧克力里包裹着一颗榛子之类的坚果。我独爱外面的一层巧克力，吃到嘴里滑溜溜甜丝丝美味至极。那么大大的沉沉的一袋，好看的包装，算是当时比较高级的零食了，与路边摊的小包装零零碎碎的小零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次的给予远远超过了我当时对于我能拥有的零食的想象，幸福感笼罩了我一整天，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种欣喜！还有一事，高中的时候，我怀揣想变白变美的少女心情，在听到一个品牌的广告鼓动之后，激发了内心所有的对美的渴望，大着胆儿厚着脸皮说了一次谎，这个谎我是对爸爸说的，理由是学校要买资料书，两本。爸爸慷慨的给我50元，拿到的那一刻我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觉得我马上就要变身美少女了，兴高采烈的带着对美白的执念买到了生平第一只护肤品。可惜，那只是护肤品，而不是魔法膏。之后失望的心情可想而知。父亲，对我，是慷慨的。大概我至今没有严重的物质匮乏感和对金钱的强烈攫取欲望，都来自于童年里爸爸曾给过我一些突如其来的，我不曾期待过的“物质享受”，让我觉得丰盛满满。

现在的爸爸，已然老迈。虽说也才60出头，但是身体欠佳，总是这里不通那里痛。年轻时候的暴脾气在母亲也一样火爆起来的脾气中，略微占了下风。不过也许只是因为老了。怒吼也是需要精气神的。不苟言笑，冷漠暴躁的爸爸，我看到他最多的笑和开怀，竟是在这一年中。畅畅已近两岁，是个充满一定智慧的小人儿了，冷不丁的各种动作言语秉性，总是能逗得大家直发笑。也许是我和弟弟年幼时，他太少参与过我们的记忆，借由畅畅，他大概能重新找到一些失落掉的亲子情。我看到爸爸，那是发自他内心的笑和爱，不带任何附加的。他这一生，可曾知道什么是爱？我看不一定。但对于畅畅，他是有发散他的爱的。这个是我能够看见的。看着爸爸陪畅畅玩，有时候我在想，畅畅真幸福呢，我和弟弟都没得到的亲昵，陪伴，在他身上实现了。那个童年里的我和弟弟，心里未尝不曾渴望过那份亲近。只是我们习以为常，我们不曾奢望，甚至我们都不知道父与子，父与女，竟能那么亲密温馨。

爸爸老了。也渐渐开始服软。我和弟弟暴脾气上来，示弱的，是他了。这仿佛是一个轮回。小时候我们怕他，他老了，也开始对我们察言观色起来。我们不爱听的话，碍于我们的脸色和心情，不像以前那样直冲冲就手榴弹一样的砸过来了。或拐弯抹角的说，或漫不经心实则有心的说，或构思精巧的寻个由头再说，或委托给妈妈转述与我们。总之，就像那个曾经战战兢兢的我们，他也开始变得有很多顾忌了。教他摆弄电脑和手机，他还带着点心高气傲，说我知道我知道，可转头又糊涂了，想再来问，又有点怕我们烦，颇有当年我们那畏首畏尾的样儿。我知道，他已经是个老迈的老头儿了。无论是否敬爱他，但可以说，我已经深深的，深深的，了解他了。人老了，有时候像个嗫喏的小孩害怕大人的苛责和质疑一样，特别脆弱又敏感。而我，已经是那个他会去寻求支撑的人。

前几天看到渡姐微博里一句话，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又念：“让过去过去”。是啊，且不论那前尘旧事中有些什么怨怼，都已是过去。父亲是我的来经之处，他养育了我，他给过我温暖和指引，他给我的人生护航过。这就值得感恩了。未来的日子，让我们好好的相处。我会像我曾经希望拥有的慈爱和煦的父亲那样，对待现在已然变回孩童的你，就像拥抱那个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