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与杀猪刀
一个刺客的自述。
那一天终于来了。
是我让它来的。
公子光一直派人往我家送礼，我不能再无所表示。既然该来的一定要来，那我就不妨采取主动。
我能够避免当然更好，而我不能避免，则我的主动会为家人带来一定的好处。我为公子光做了事，公子光不会不善待我的家人。
伍子胥也不会。他这个人虽然阴狠，但也极为策略。一般情况下，他还是知道兄弟之义的。但如果公子光不肯善待我的家人，他就没有办法。他为了报仇，会牺牲一切。
公子光早在府中等我，他一见我来，就让侍卫们退下了。他不怕我对他动手，他知道我看重声名。他在没有动作之前，谁也不会说我杀了他是对的。士杀知己者，要多无耻有多无耻，我的家人将从此无法做人。
侍卫们退去之后，我说，公子，我本是杀猪屠狗之辈，蒙您高看一眼，处处抬爱，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专诸虽死无憾。
公子光微笑道，你想必已知道我要做什么。
是的，我说，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说吧，公子光非常诚恳。
何不让人好好跟大王谈谈呢？老王的遗命很清楚的，他原本应该退位。但如果我们去刺杀他，这对老王、公子和吴国的名誉都有影响。
公子光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个傻子。
他说，僚怎可能轻易退位？我如果去跟他说，不是摆明了要跟他争夺？那样他必定先发制人。
我假装想了半天才明白，又说，公子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现在有老母在堂，不敢立刻把命给你，可不可以让我去做别的事？
公子光握住了我的手说，你上有老下有小，我知道的，但是天底下只有你才能做成此事。你放心，如果我能够成功，你的母亲孩子就是我的母亲孩子。我如果辜负你，天打雷轰。
公子光已经非我不可了，我的退路已被堵死，那么我就只有向前了。
公子，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策以完全。要钓深渊之鱼，就必得有上好的诱饵，要刺大王，就必须投其所好，那么请告诉我，大王最喜欢什么？
公子光说喜欢美食。
那么最喜欢何种美食？
公子光说最喜欢吃红烧鱼。
好，我说，那我就要先离开一段时间了。
公子光问，你要去哪？
去太湖，我说。我要去学烧鱼，然后才能接近大王。
公子光大喜。
我回来后就开始喝酒，那时候我老婆不在，她带着孩子上街了。
我妈看着我，你决定了吗？
我说是，我将载入史册，成为最著名的刺客。
但你也会死。我妈说。
是，我又说，但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名动天下，就是唯一目标，就是不死之身。
但你不是，我妈说。你是有脑子的侠客，你的鲁莽都是装出来的，因为你很多时候太清楚，很痛苦。你现在尤其痛苦。
我沉默下来。许久才说，妈，我渴望声名，但有时候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追求声名。我有时候跟其他人一样，想不管什么声名，能够震动天下就行，但我又会不想要某种声名。我也做不到忘己忘家忘记你忘记老婆孩子，我经常会陷入矛盾。但我已经身在网中，无法自主。这网是别人织的，社会织的，观念织的，规范织的，情感织的，也是我自己织的。这网密密麻麻，我已经逃不出。
那么你想过没有，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妈问。
不知道，我似乎什么都想要，也似乎最想的就是不能像猪狗那样死掉，像荒草那样烂掉。我应该最希望我不管怎样，都有人知道我存在过。但是我一想到你的痛苦，我就仍旧会感到痛苦。我说。
所以你就仍旧要去杀掉大王？你其实是已经有了权衡。我妈说。
我也没法不去，我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本质上我跟公子光和伍子胥没什么两样。我成功了，家可以保全，我想要的也必然得到。
明白了，我妈说，那就按照你的意愿去吧。人不可能什么都要。
她然后就去为我做衣服去了，用公子光送来的布。那些布匹绸缎一直都放在那里，之前从来没有动过。
我去太湖一直学习了三个多月，直到我做的鱼没有一个人不说好吃。
那期间我兴奋万分激动万分，又恐惧万分痛苦万分，我一面希望有什么事破坏了公子光的计划，一面又害怕有什么事破坏了他的计划。
此时，他的计划就是我的计划。
三个月后我回家了，我妈见到我什么没说，我老婆也没有，但我知道她已经有所准备了。
因为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要她，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也一直在要我，也像世界末日一般。
天快亮时，我问她，咱妈跟你谈过了吧？
她回答，我不拦你了，也拦不住。但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得把儿子养大，看着他娶妻生子。
我万分感激，心放下了一半。
第二天，我在家住了一天，天黑透后，一辆马车来了，那是公子光的人来接我。公子光等不及了。他必须将我接入府中藏匿，一起筹划，一起等待机会，制造机会。
那时候，公子光跟伍子胥已经定好计策，就等我了。公子光说，专诸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如何才能接近僚呢？
伍子胥说，公子庆忌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他终日在吴王僚身边，接近了也难杀了他。同时，吴国掌握兵权的是吴王僚的同母兄弟掩余、烛庸，你杀了他，也难以成事。公子要想成功，就必须先断其羽翼。
于是公子光有一天就在马车上摔下来了，假装摔伤了脚。他一瘸一拐地进了王宫，就开始劝说吴王僚乘楚国国丧之际，大举进攻。
公子光说，楚平王死了，楚国一片混乱，这正是出兵楚国，图谋霸业的大好时机。机会稍纵即逝，只可惜我脚伤了，不能去建功立业。
吴王僚立刻问，那你觉得谁去最为合适？
公子光说，如此重任非亲信之人不可担当，大王自有权衡。
吴王僚想了一下说，那就派掩余、烛庸去吧。
公子光说他们去肯定成功，但为了策以完全，还应多方联络。不如再派庆忌去联合郑国卫国，派叔父去联合晋国。
他们的叔父就是天下敬重，一再让位的季札。
吴王僚点头说好，立刻发布命令，但他到底留下了公子庆忌。
庆忌仍在，公子光就不敢轻举妄动，不料，掩余、烛庸出兵不利，他们很快就派人回来请求援兵。人家楚国早有准备了。
于是当此时，公子光再说应该派庆忌去召集郑国卫国的军队，吴王僚就不再反对。
那些天，公子光的府邸紧张万分，他就是到四公子全部调出，只剩他在国内的时候也大汗淋漓。
庆忌走后，公子光立刻召见伍子胥，现在该怎么办？伍子胥说，公子为专诸准备好利器了吗？
公子光说，以前欧冶子造了五把宝剑，有三把在吴国，即是湛庐、磐郢、鱼肠。鱼肠其实不是剑，而是一把形如韭叶，削铁如泥的匕首，先王赐给了我。这几天这把剑彻夜跳动发光，像是要从剑鞘跳出，莫非要喝僚的血吗？
他当即把鱼肠剑拿给我们看。
我和伍子胥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果然是人间极品，但是鱼肠剑跳动之事不过公子光胡扯，那剑伴我多日，都沉默得很。
这时候无疑需要我表态了，我立刻说，接下来公子就该请大王来赴宴了。如今庆忌等不在，我必一举成功。公子可以开始安排了，但我必须回家一趟，见见老母。见过后，我的命才是您的。
公子光立刻点头。
我是深夜回家的，我妈依旧没睡。她一见我就说，我这几天就猜你该回来了。
我泪如雨下，立刻拜倒。但我说了一句儿子不孝，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妈沉默片刻，说，你到现在还放不下吗？
我依旧说不出话。
专诸，我妈突然拉起家常来，你还记得我爱喝干净的泉水吗？
我说当然记得。
那你去给我打一点来，我妈说。你这次走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喝你亲手为我打的泉水。
我妈就这点要求，我立刻爬起来飞奔而去。市场外有一股泉水，那是她经常喝的。
但是我回来后，却见房门洞开，我老婆坐在地上两眼发呆。我们互相看着，她许久才说，咱妈走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上吊死的，咱妈留话，不用进去看了。她另外还有话给你，在你出去后不久，我听不大懂。
我妈那些话的意思是:我年纪大了，已经活不了多久。你如果放不下我，就会出现失误，你如果出现失误，就可能失败，你如果失败，就将死得不值，什么意义都得不到。到了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选择了，它已经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你想要并必须要的问题。你去吧，为了你的妻儿，为了你自己。
我妈是为了断掉我最后的犹疑，为了我的野心而死，她将我推向了义无反顾。
是的，没有对错，只有欲望，只有情势，只有你最想要的东西，有些事你尽管矛盾犹疑，你最终也会去做，我妈其实也扯下了我的外衣。她在我第一次从公子光的府中回来时，就看清了一切。
我大哭了一场，还是去看了我妈，也趁夜把她葬在了西门。我完事之后，天已经微亮，我看了一眼发白的东方，转身向公子光的府邸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埋葬了我妈，也埋葬了我的彷徨，我的牵挂，我的情感，我最后的道德审判、良心纠缠，我终于成了那个嗜血的热切成就大名的专诸。
公子光，我来了。
吴王僚，我来了。
公子光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和伍子胥看着我，一脸歉意。但我说，我妈是为了让我全心报答您而死，现在我终于可以为公子豁命了，其他不必再说。大王答应来赴宴了吗？
公子光迟疑片刻说，我已经告诉他我府中来了个太湖厨子，做红烧鱼是天下一绝，请他屈尊过来尝尝。他答应了，但不一定就来。
那就等吧，我说，我去睡觉了，他来时，叫醒我。我忽然发现去太湖学做鱼是多此一举了，因为吴王僚根本没机会品尝。我当初去太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我之前没意识到。
公子光和伍子胥已经内外安排停当，就等吴王僚过来，而我在睡觉。我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第二天早上，公子光告诉我吴王僚今天必来，我点了点头。
他还告诉我，据内线报告，吴王僚曾去跟他母亲商量，说公子光请他赴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他母亲立刻断定，光平时就脸上带有怨恨，他一定是有阴谋，千万别去。
但是吴王僚想了想说，不去就显得疏远，我严加防范，谅他不敢。如果他的确居心叵测，那就一举除了这个隐患。
公子光因此说，你务必小心，我身家性命全在你手上了。
我笑笑说，你放心好了，他只要来，我就不会让他活着出去。
但公子光仍旧在不断擦汗。
吴王僚来了，我在准备食料。
我不用看，就知道他身上贴身穿着三层兽皮制作的护身铠甲，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
大队大队的卫兵从早上就一路布开，从王宫到公子光府邸一片刀光剑影。他身边还跟着上百甲士。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最忠诚的猛士。
这不像赴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其实也身不由己，因为他的嗜好，他的情感，他的观念，他作为王者的种种需要。
厨子们每上一道菜都像经历了一场鬼门关，他们必须都要先站在台阶下接受严格检查，身上被搜个遍。然后他们还得高举着菜盘跪着前行，被十几个手持利剑的侍卫环围。大家往桌子上放菜时，眼皮都不敢抬。
菜流水般地上去了，一切正常，料想吴王僚和他的卫士们已经有所放松。那么这就该轮到我上场了。
命令传到，我立刻端着盘子走去，我也知道公子光这时候一定已经避开。他会趁着敬酒的时候假装脚痛，请求去处理一下，然后就躲入密室等我下手。
我如果成功了，他就会带领他的人马杀出，我如果失败了，他也会拼死一搏。只不过，那就不一定是谁死了。
我来到吴王僚桌前的程序跟其他厨师一样，卫士们利剑贴着我的身体，夹着我跪行的那一刻的确给我巨大的威胁。但是我必须镇定，我就是有一点异常，都会被立刻拿下。
近了！近了！我就要把盘子放到吴王僚面前了！我已经放下了！我就将转身了！卫士们在这一刻会下意识地转身，这就是我的机会。
我突然暴起，把鱼肚抓烂，把鱼肠剑握在手中，扑过去，一剑刺入吴王僚的前胸。
鱼肠剑，鱼肠剑，鱼肠剑藏在鱼肚子里，它的名字仿佛就是为今天准备的。这个火候这一招已经在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它就像我拿筷子吃饭一样熟练。
鱼肠剑削铁如泥，这一剑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吴王僚的三层铠甲瞬间穿透，剑尖在我的力量之下几乎穿透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我确定吴王僚必死无疑，我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实际上我也无法不软，我的意志只能支撑我做那霹雳一击。我的动作再快，也不过比吴王僚的卫士快了几个呼吸而已，那些训练有素的卫士几乎在我刺中吴王僚的同时，就把利剑刺到了我身上。
吴王僚一击毙命，但我更惨，无数刀枪剑戟往我身上雨点般地招呼，我很快成了一团肉泥。
我在魂魄飘离之际，听到厅堂里杀声一片，知道公子光的伏兵出来了。我也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那个汉子，在跟我要三斤三两三钱的肥肉、精肉、混合肉。
一切从这里开始，也不是从这里开始，我想笑。
我成了肉泥，你没法要精肉、肥肉了，我只有混合肉。大家最后都是猪，吴王僚是，我也是，所有的人都是。
（完结，谢谢阅读）
• END •
文/九鸦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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