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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城(1)
清晨,风暴早已停息。粉雕玉砌的芒荒山沉静阒然,天空湛蓝清透,清朗无云。忽然,东方蓝色天幕被敷上层淡淡的黄色,紧接着迅速转为浓烈的金黄,桔红的太阳忽然跃上山巅,发出强烈耀眼的金光,直剌剌地射在雪坡上。一声唿哨打破山间的宁静,雪坡一处厚厚雪层拱动起来,一对对牛角破雪而出,牛群因哨声而起了阵小小骚动……
吴赓朦胧中醒来,身旁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夹杂压低的人声刺激着耳膜。眼睛不听使唤,一时间睁不开,他只好动动手指脚趾,倒还自如,又暗自拧了下大腿,生疼。
“我还还活着!”他猛地睁开眼,面前挤成一堆的通红笑脸霍然散开。这是群身穿红褐色及膝半袄,戴着同色翻檐帽,满脸堆笑、服饰怪异的粗壮男人。吴赓惊诧地环顾四周,身下躺的是巨大条石垒砌的石床,铺盖着灰白黄棕条纹兽皮。身边的这群人着实有些古怪,红褐色袄裤看起来结实而又粗重,类似黄麻或某种植物皮茎织就的质地,式样很夸张,左斜式的门襟上没有纽襻,而用布带松垮地束在腰间,棉裤几乎像裙子,巨大裤裆有些滑稽的垂在小腿肚儿中间,分辨不出是什么朝代的服饰。
抬眼看,只见倾斜的石屋顶上有扇陋窗,正可看到屋外草甸和远处高耸入云的雪山,山脚错落有致地密布着同一的麻灰色低矮石屋,白鹿、白羊、白牛还有长着黄色尖角的白羚马在四野悠闲地低头啃食着地衣。阳光穿过山隙和挂满冰凌的雪枝桠杈间斜射过来,在屋顶屋面留下片片朦胧怪影,随风撩拨石屋窗棂夹带了些许不可名状的香甜气息钻进他鼻孔,风是温暖的,丝毫觉不出山上的刺骨寒意。
吴赓直到此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活下来。压抑着因激动而过速的心跳,他调匀呼吸,仔细辨听周围这些红衣人同样古怪的语调。很快,便从这些七嘴八舌中捋清三条重要讯息:
第一,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面城,此处是城东下邑;
第二,他极其幸运,得益于牦牛群庇护,获救时竟然身体无碍;
第三,城首大人得知山外竟有活人来访,要立刻召见他。
官车已候在不远处,吴赓顺着身边一个红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到门外小路旁边停着辆黑笨粗重的双轮独辕车,车身似铜似铁金属材质,长方形车厢的左前方支着黑油伞盖,厢体围有皮革,拉车的竟是两头黑白间色的矮脚牦牛。
“这种车不应该在博物馆展出吗!”吴赓不敢相信当今世上竟还有人在用这样古老原始的代步工具,简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中古时代,突然由心底升腾起一种很真切地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梦境初醒,发现“喔,竟原是个梦!”那样的不愿相信是梦而又切实认清了做梦的事实。
自己意外来到了传说中的大面城。
石屋异常低矮狭蹙,红衣人半蹲着挤作一堆,屋外还站了不少。吴赓还没有从刚复苏的意识里找到清醒认知,此刻他的记忆中除了铺天盖地地狂风暴雪,便是疲累饥渴。一个红衣人适时捧来一碗粥,他来不及道谢就喝了个底朝天,这是他喝过最香甜可口的粥,刚才闻到的香味原来就是煮粥的味道。他边连声赞好边举着空碗表示再来一碗时,红衣人收走碗并礼貌地告诉他,一次不能吃太多。
吴赓问:“这是什么米这样香甜?”红衣人笑道:“是食果粥,中邑荒潭边芜莿所结的珍贵果实,每三年才只能分得半升。”“荒潭?就是传说中的不冻荒潭吗?”吴赓惊呼。身旁几个红衣人互相看了看,好像对他的大惊小怪感到诧异,然后异口同声地笑答:“当然!”
看来自己已经先队友一步到达了目的地!“那么,这里就是无回谷?”“什么无回谷,这里是大面城!”红衣人群中又发出叽叽喳喳笑声。
“对了,无回谷是山外的称呼,反正有不冻潭的地方就是科考队要找的地方!”幸福来得太突然,吴赓怔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得把这些古怪拍下来带回去,这些可都是极珍贵的实证资料。手机在贴身衣袋里安然无恙,依然没信号没网络,电量也仅剩一格……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要知道,手机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穿衣吃饭,生活中几乎所有事都跟手机关联着,很难相像,没手机的生活会面临怎么样的麻烦和繁琐。他慌乱地坐起身来睃巡自己的背包,包里有科考专备的移动电源。身旁的红衣人立即明白他要找什么,从他枕下抽出背包递过来。吴赓把包里东西一骨脑倒在兽皮上,防潮垫、保温杯、分药盒、手电筒,还有吃剩的两根肉干……移动电源!连揿两次,指示灯亮了,显示使用正常,他这才长吁一口气:三万毫安足够充十多次满格。当下放心地举起手机连拍两张牛车,又对准眼前凑拢来看稀奇的几个红衣人,人群发出“哧”地惊呼,全四散开去。
“请先生移步,小的奉命接您觐见城首大人!”说话的是官车车夫,看不出年纪,同样的滑稽笑脸,比其他人在红褐色半袄外多罩了一件灰棉袻裆,前胸后背绣着暗青的“驭”字。
吴赓只把移动电源装回背包,其他东西送给这些好奇的红衣人,不想红衣人却不肯收,不等他说完便七手八脚把东西全装回背包,然后拥着他上车。吴赓在铺着白地黑条纹兽皮的车座上刚坐定,早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车夫便拉起驾车绳,扬鞭朝两头拉车牦牛屁股上方空甩出“啪”地声脆响,牛车应声而动,缓缓前行,两侧车轮与冻土地面摩擦发出生硬而又刺耳的“咔嚓咔嚓”声。路面坚硬坑洼,牛车虽走得极慢,但仍颠簸地厉害,没走多远,吴赓屁股就被硌得生疼,不得不扶着车围子频繁变换坐姿,边小声嘀咕道:
“为什么不用橡胶充气车轮,这种车轮也太原始了吧!”
车夫耳力不俗,竟听见了身后吴赓的牢骚,回头大声问道:
“什么胶?这种玄铁密齿的车轮最适于冻土驾车,路面坚硬,乘车辛苦,先生且忍耐一下。”
吴赓听罢低头细看车厢旁边咔咔作响的大铁轮,果然见与地面接触的漆黑轮圈上布满了粗糙齿粒,有效防止了车辆打滑。
他有些脸红,为自己的自作聪明。
牛车不紧不慢地驶过两条窄街,车轮的刺耳噪声突然减弱,路面平滑起来。吴赓探身向外看,前方豁然是条平整的宽阔石道,两边高廓华屋林立,与刚才走过下邑所见的低矮窄蹙迥然不同。
车夫边轻盈地纵上车辕边坐定,边回头向他道:“先生,这里已进入中邑,官署就在前面不远了。”
大面城的行政办事机构在中邑,被当地人称作官署,居中的芒昌殿是全城朝会大典所在。
官车过端门至止门,牛车被头戴圆顶护颈银盔、身穿红袄罩明甲的兵士拦下,请他下车步行,早有灰袍宫人见到车迎出来引路,官车车夫施礼告退。吴赓跟着灰袍宫人走不远,便又见东、西两门,西门内是囿苑,越过宫墙能看见里面台阁层叠,山水沧池间点缀着银枝雪絮,玲珑剔透。
沿东门的麻灰条石步道走约百多步,便是坐落在三层石台上的芒昌殿。台阶前是明廊,廊下六根瘦削细长、雕有人字纹的石柱,上覆石雕斗拱下垫着莲花瓣础石。吴赓好奇地四处打量,如此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能亲眼得见,实在是上天对他劫后余生的一大厚赐。见前面宫人只顾低头引路,他掏出手机也不管什么构图对焦摁了几下,拍完心中掠过一丝窃喜,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跳出“贼不走空”来。前面的宫人突然止步回头道了声“请”,退至一旁,吴赓倒被吓一跳,隔衣服捏了捏手机,不由有些心虚,倒像真做了贼似的。
大殿门口,一个穿红袍斜披着棕灰兽皮的殿值宫人朝那灰衣宫人略一躬身,后者便闪身一旁让过吴赓,由殿值宫人领着进入大殿。殿内平整的青石地面铺满灰白兽皮,几十个大面城官员席地而坐。身上穿白帛阔大的棉袍子外覆着或灰白、或黄白、或雪白的裘披,经历了下邑的一片红之后,现在的吴赓又完全置身于一片白中间。
宫人将吴赓引至六层白条玉石阶下停住,闪身立在一旁。
高高的步阶上,端坐着大面城城首兀稷大人。城首大人颇年轻,容姿端方,发束鹿皮弁冠,弁隙间缀满金珠黄玉,身穿丝缎白袍,袍身绣的金线团花螭纹,显出与众不同的华贵。城首大人右手平放于膝,左手握着根黄金掌形权杖,只见他挥动权杖在空中划了道优美弧线,朝阶下鞠躬行礼的吴赓微抬了抬,尔后用轻柔平缓的语调详细地问了吴赓情况,当得知他是大学老师,且竟与本城同姓(虽然吴赓再三解释己“吴”与彼“兀”并非同姓),城首却像没听见,将掌杖向下一压,声音欢愉,高声道:“噫!卿乃天降智者!”殿下所有官员伏地响应:“天降智者,天佑我城!”然后齐起身向吴赓施礼颔首微笑。
吴赓被笑容包围着如沐春风,壮起胆子向城首深鞠一躬,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请求将此地质朴城民和古老建筑拍下来带出芒荒山去。兀稷拿着宫人呈上来的手机看了又看,并没有马上答应,好一会才微笑着缓缓道:“卿,此事本首无权独断,待与吾属共议后回复可好?”
吴赓更加惊诧,如此野蛮不化之地,竟然并非城主专政,而施行议政制度。
第二天一早,城首派特使兀叚陪吴赓拍照。但是,大面城有上、中、下三邑,拍照仅限上邑与下邑。
吴赓最想去的荒潭不正是在中邑吗?看着眼前这位穿着雪白宽袖大袍,满面笑容的特使,吴赓不便贸然提出更多要求,只得勉强点头道:“客随主便!”。
看出吴赓的失望,兀叚微笑着带他登上西北城墙最高的瞭望塔。
全城风貌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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