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已经变得寒冷而且悠长了”——
正好重读《屋顶间的哲学家》,这位穷苦的哲学家独处阁楼,冷静地观看世俗人相,但他并非隐遁在利己的硬壳里。带着孤独者们那些ii好奇的耐心,他“在他自己身上观察社会”,把每月的所见所遇,写成日记,于是便有了这本“感觉的历书”。十二个月,十二个分散的故事,每一个都熠熠生辉,故事中的人“即使在石灰岩底下,也保持着个人的尊严”。
就像《祖国》篇中的勺孚爹,十五岁时还只是个制作玩具的工匠,丝毫没有想到,除了给法兰西制作一些棋盘、毽子和不倒翁之外,还能提供什么。某一天,他的叔叔,一个参加过封坦洛战役的残疾老兵,提醒他“祖国危急”了。“什么是祖国?”老人一只手搁在勺孚爹肩膀上,接着说:
“这是环绕着你的一切,将你养育长大的一切,你所喜爱的一切!你所看见的这片田野,这些房子,这些树木,这些在里边走过笑着走过的少女,这些就是祖国!那些保护你的法律,那偿付你工作的面包,你所交谈的言语,你从那些和自己共同生活的人与事物得来的快乐与悲哀,就是祖国!你以前在那里看见过你母亲的那小小的房间,她所留给你的回忆,她所安眠的土地,就是祖国!想象一下吧,我的孩子,你的权利和义务,你的情爱和你的需要、你的回忆和你的感激,把这一切集合在唯一的名称下,这名称便是祖国!”
勺孚爹感动得颤栗起来,“祖国就是家族的扩大,是我们依恋着的土地”。于是,他丢下手中的不倒翁,投军去了。在卫国战争中,炮火吞噬了他一条年轻的腿。退伍后,穷苦的生活又吃掉了他一只手臂。最重要的是,他老了,孑孑一人,漫漫长夜,如何度过?但是,他依靠着仅存的一手一足,成为国民军帽饰纸盒的制造者,拿着微薄的薪水,不失尊严地活着。他可以自豪地对嘲笑他的学者说,书中的真理,我们曾经用鲜血和刺刀捍卫过。“爱着某一件比自身还要深切的什么,便是一切伟大事物的根源”,因为勺孚爹爱着自己脚下的土地,爱着自己周围的人,所以,他心中的“祖国”不是虚空。
不过,一般自称为“爱 国者”的,常常让我们心怀警惕。多少罪恶假借“爱国”之名,“祖国”成为一个阶层绑架另一个阶层的工具。“灵魂有多少形状,国家就有多少形状”,纳粹时代的极权政府,人与人关系原子化、荒漠化,“祖国”一词,早已千疮百孔,不辨面目。
“祖国在哪里?”,我想抗日战争时期的国人,是知道的。“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寸血”,尽管伏尸千里,血流漂杵,但他们仍心存信念。台湾齐邦媛先生在《巨流河》一书中,这样回忆抗战时期的读书生活: 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迷茫,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我日后读书、进修、教书、写评论文章时都不免隐现那月夜歌声的感伤。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祖国”是异族吹不灭的灯火。
上回去南京听课,顺路参观了大屠杀纪念馆,很为震撼。整个建筑只有黑白两色,除了一条大理石路面的小径通向各个场馆,路旁皆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茫茫一片,似累累白骨。通向主纪念馆的甬道,一侧墙向内倾斜,走进去,像走进一道长长的伤口。是的,历史的伤口。可是,现在这个连婴儿都敢伤害的国家,这个视推土机为权力图腾的国家,是我们从小就挂在嘴边的“祖国”吗?伤口,还未愈合。梁文道说得好,“让我们重新发现我们是谁?让我们重新回到共同的底线”。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像风儿一样自由言说,有一张不被欺负的脸,也许才会发现“祖国”就是我们身边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流,每一个人。她值得我们用全部的生命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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