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曾经有个人对他这么说过,那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他真的努力去好好记着了,他也想努力去做到,可事与愿违,终究令她失望了。
天际微微泛白时,刘彻便已清醒过来,枕边的陈络绎睡得规规矩矩,恨不得离他一丈远。
昨夜的闹剧历历在目,临走前他环视一圈,顺带着把桌案上的那包袱梅子全拿走了,在殿门口静默片刻,又回到殿内。
床榻上的陈络绎睡得依旧安稳,刘彻俯身作势去吻她,哪知就在他弯腰的这个空档里,她懒散地翻了个身,要偷吻的人瞬间变了脸色,如玉的面容里透出些许红意来,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像个恼孩子一样把陈络绎的身子轻轻翻过来,认真刻下一个吻,听到她在睡梦里嘤咛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偏殿。
而陈络绎最终还是打算偷跑回去,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去马厩里偷了匹马。
偷马的时候又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说的那句话:以后会好好守规矩。这个承诺刚从脑海里冒出个尖儿,就把她一把给压了回去。
她心道:还守什么规矩!刘彻最近多半是中邪了,我还是趁着他不注意赶紧跑吧!反正等我跑回去了,再把宫门一闭,他应该不至于来砸门吧!
这么想着,她偷偷绕进了马厩,在最边上随便牵了匹马,这匹马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看上去像匹千里良驹。
她爱惜地摸着白马的脖子,从怀里掏出一包芙蓉糕,是从偏殿的厨房里顺的。本来她想把昨日的梅子也带上,奈何睁开眼睛连个梅子影都没见着。找了一圈,只在床前发现了几颗留着牙印的小东西,便心知又是刘彻这个酒后幼稚鬼干的。
她将白马安置好,悄悄地往花苑里走了一遭。来到昨日那棵老梅树下,故技重施地包了一大包,这才把包好的青梅搁在澜月殿门口,算是给刘彻的谢礼。
即便断了姻缘,这些天他对她的照顾和宽容,她也要牢牢记在心上。
陈络绎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送他的,他也不缺什么,摘的这包小果子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会不会收。
只是她希望他看着它们,就能够想得起她,想起她曾是他最亲密的妻子。不过,若是想不起也没什么,这一生尚有余下无数时光,她要有新的活头。
明日渐起,她隐约听见澜月殿中传来悠悠丝竹声,心中竟然平静 既无悲也无喜,只是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缓缓将她淹没,就像上回在熔岩洞里他说要同她谈谈一样,不知这情绪到底是什么,堵在心口,很难受又很欣慰。
她这么想着,心头悬着五味陈杂,趁天色尚早,牵马出了甘泉宫。行宫不比未央,守卫自然松散,她从小来惯了这里,熟知甘泉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丛花草,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简直易如反掌。
宫外山高水阔,草长莺飞,她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连头也没有回,马蹄踏激起的尘土飞扬……
澜月殿
杨得意莫名其妙地在殿门口捡到一个素皮包袱,兰花指拈开一看,居然是包青不拉几的梅子。
他尖声朝一大帮小太监道:“这是哪个不长眼随便扔在这里的啊?陛下在此,以后都给我注意点!”
为首的那个小太监唯唯诺诺道:“杨总管……那个,陛下近来钟爱这个,怕是……怕是……”
杨得意啐道:“怕是什么呀!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太监极力将脑袋埋在胸前,“怕是新来的王美人献给陛下的……”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杨得意,他记起来昨日在陛下案前那两颗同样青不拉几的小果子,脸色登时白了,方才他可是在说这放果子的人没长眼!
殿外的动静惊动了刘彻,他摊开竹简时皱起眉头。杨得意捧着包袱进了殿,呈上道:“陛下,在殿门口发现了这个。”
刘彻盯在竹简上的目光连抬都没抬,淡淡道:“何物?”
杨得意为难道:“陛下,这……”
刘彻这才抬头,待瞥见包袱里的青梅时却有些发呆,沉默半晌,和声道:“络绎呢?”
他这一发问直问得杨得意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含含糊糊道:“陈娘娘……不是在偏殿……”若是不在偏殿,指定是跑哪里野去了,陈娘娘从小就是个爱蹦哒的人,陛下贸然一问,他真的答不上来。
刘彻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一沉,道:“去偏殿看看,若是不在,去马厩看看。”
他这一番阴沉如雷,澜月殿外一众鸡飞狗跳,魂飞魄散,找人的找人,寻马的寻马。
马厩里当值的管事在发觉丢失一匹马时,又碰上杨得意带着一群小太监来盘问,整个人七魄没了五魄,心惊胆战道:“杨公公,您这是要……”
杨得意也是同样的丢魂失魄,偏殿人去楼空已经让他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这马厩若是再丢了马,后果不堪设想……
他硬着头皮道:“这马……”
马厩管事战战兢兢,哭诉道:“杨公公,这晨起马匹都还好好的,这就两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就丢了一匹呢……”
杨得意眼前一阵晕眩,好在被眼疾手快的小太监扶住,他欲哭无泪,“这小祖宗呦……怎么还是这么爱闹腾啊……”
要说陈络绎手气好是真的好,马厩这么多马,她黑的不牵牵白的,好的不牵牵坏的。好死不死,她顺走的那匹正是一匹未经驯服的汗血马。
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其汗猩红,如血妖冶,性情刚烈。刘彻极爱这种马,为此花了不少心思。而这匹正是此番刚进贡来的上上品,是他打算亲自驯服的一匹。
澜月殿
杨得意苦大仇深,如丧考妣地如实向刘彻报了情况,总结下来大抵三件事:陈娘娘又偷溜了,马厩丢了匹未驯服的汗血宝马,这马八成还是陈娘娘的手笔。
他如泣如诉地禀报,刘彻面无表情地听着。杨得意在心里嘀咕:陛下怎么没有反应,陈娘娘到底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他禀报完便讪讪地站着,澜月殿内一片死寂如结冰。
刘彻终于抬起头,只是眉头紧蹙,甚是冷淡,死盯了他好久,才冷然道:“甘泉宫所有宫人皆处二十杖,自己去领。”
这厢,陈络绎却极其悠闲,她顺手牵来的马竟然出奇的温顺,温顺到她甚至能在马背上哼歌时,它都乖乖缓步前行,是以这一日她都在吹花弄草,丝毫不知甘泉宫因为她已经鸡犬不宁。
不知不觉,天晚欲来雨,夏季多雨水,陈络绎倒不觉奇怪,左右她已经自由了,甚至觉得下雨都是老天在为她庆贺。
不远处有落村庄,陈络绎心情大好,牵着爱马往那边走,走近的路皆是羊肠小道,极其狭窄,马儿踏上去时无她立足之地,她便牵着绳子踏在田埂上。
田里种有粟米,成片皆是,在夏雨即将来前的爽风里翻出花浪,陈络绎从未见过这幅景象,只觉得心里一阵和顺安宁。她想:人人都道钟鸣鼎食好,我看此番粮好人安的日子比之好太多了,若是……
她忽然滞住,若是什么?她苦笑,这一生怕是与这样的日子碰不到一起了。
她又想:这样令人羡慕的日子是在刘彻的庇护下才有的,外敌远避,安居乐业,这是他所求的大汉长安。有那么一瞬间,陈络绎觉得自己是理解支持他的。
雨滴猝不及防打在她额上,天边压了厚厚的乌云,她来不及多想,牵着马快步走去。
村头是家干净的小院,篱笆围绕成墙,门口有棵老梧桐树,柳树上绑着个简陋的秋千,应该是给小孩子的,院内有张石桌,角落里缩着只黑犬。
陈络绎将马拴在梧桐树下,摸摸它的鬃毛,将怀里的芙蓉糕捡出几块喂给它,又从田边拽了嫩草,觉得梧桐树已经茂密到能挡住雨,这才安心地推开柴门进去。
她站在院子里脆声喊:“有人吗?”
没有回应,她又喊了一声,这才有人索索地探出头来,是个很年轻的朴素妇人,见有生人,瑟瑟道:“姑娘,你是?”
陈络绎道:“阿姐,我是过路的行人,眼看天色将晚,大雨将至,阿姐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避一宿?”
她站在晚风里,自与刘彻分开后她便拆了自己的发髻,只作未出阁的装扮,身上的裙裾很素,长发被风吹散,端得依旧明眸皓齿,清丽秀华,分明是个本分姑娘家。
那妇人心善,立刻将她领进来,屋内光线昏暗,木桌上是简陋的晚餐,桌边围了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皆是圆圆的可爱的脸,在瞪大眼睛看着她。
那妇人和善地张罗她坐下,自己挨着坐下,道:“这是我的两个孩子,哥哥叫平平,妹妹叫安安。”
平平安安,陈络绎心头一暖,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半包芙蓉糕,分给他们。两个小孩怕生不敢接,纷纷躲到母亲身后。
她拈起一块递给平平,柔声道:“平平,你是哥哥,要勇敢点!”
叫平平的小男孩犹豫片刻,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接过,咬了一口,朝她露出稚嫩真诚的笑,安安这才也跟着接过来,小脸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同小孩子交心就是这么简单,她忆起自己五岁那年,刘彻才三岁,于长乐宫见了她惧生得很,她打小活泼,从外婆面前拈了块芙蓉糕,摇摇晃晃地朝他奔过去,刘彻同平平一样,小心地接过,朝她露出一个笑。
那笑尚烙在心头,一晃经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