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一直在看着旁边的豹子。它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跟着车子走了。它身上的斑点跟地下的大地一样龟裂。它的头微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它越过一道又一道沙梁。风只能吹起一些细沙往前滚几下,石块和大地一样沉默。豹子身上的毛也一动不动,似乎被胶水粘在了身上。它的毛没有了光泽,太阳照上去也灰蒙蒙的一片。它的身上肉不多了,但还没有干瘪。它的前腿已经不再粗大。大爷不喜欢这样的前腿。它们看起来不像豹子的,像是从瘦弱的山羊身上借的。大爷想让它们粗壮起来,想让它们上面的毛发蓬松起来,想让它们上面的斑点亮起来。他想要摸到那种光滑。豹子往前踱步。它背上的肌肉也不再动,似乎它的身子死了,只剩下四个脚。我大爷的肩胛骨也不动。它们凸起来相互靠着,好像要长出一双翅膀来。连着它们的双手也不动。它们不粗大,前臂两条肌肉贴着骨头。它们在撑着车辕。它们和车辕相互支撑,日夜相伴。前臂变得和车辕一样坚硬,车辕变得和前臂一样光滑。车轮的震动通过车辕穿给前臂。大爷需要这些震动。大爷看到一道干巴的车辙或者一小个凹坑,就开始期待震动。他让车轮压过去,车轮就压过去,把这些预期传给大爷。大爷就通过这些震动触摸到了车辙和凹坑。大爷就会感觉到一种甘甜。他的嘴里现在有一小口口水了。他慢慢地往下咽,只能咽下去一点。他不敢多咽。大爷不会去触摸路中间那些坚硬的石头。他尊敬石头,避让石头。他知道石头会让他的口水全部咽下去。他看着豹子,豹子也不去触摸那些石头,它下脚的都是平整的地面。豹子的脚无声地踩在大地上,那些脚印就像落在梦中。大爷感到一种甘甜。大爷看着自己的影子,它们消失在自己脚下的时候,大爷就停下来,钻进车子里去。他会把那一口水直接咽下去。口水还没有到肚子里就消失了,就好像几滴水浇在炭火上,只发出几声微弱的咝咝声和无意义的一阵轻烟。大爷躺在地板上。车子的荫凉覆盖着他,也覆盖着他父亲的蛋壳。那蛋壳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车顶上檩条一根根排列整齐,笼到中间一根大梁上。上面覆盖着黄色的苇席。檩条和大梁都是光滑的白,四十年来化作晶莹的和田玉。四面墙壁,还是红木板子,雕着万字不到头纹样,挂着水囊、木制的筷子、勺子和锅铲。一个陶瓮堆在角落,压在红色地毯上。汗衫和晚上过夜的褂子堆在上面。大爷一钻进来就感到安心,他已经完成了上午的劳作。曾祖母在车顶上慢慢摇晃,光线穿过纹样流淌在油漆数次剥落的内壁上微微颤动。豹子过来,在他耳边嗅了一会。豹子走的时候,背和尾巴拂过了大爷的小腿。它们和大爷想象中一样柔软。大爷在四点钟醒来,他从角落里翻出一个收着口的袋子,打开,翻出一张馕,用刀子切下一角,在撕成两半,把大一点的和水囊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用滑轮吊上车顶。然后他听到咕咚一声水入喉咙的声音。他咽了一下口水,可喉咙里面只空着动了一下。他又听到细微的咀嚼声,他知道这块馕被塞进了曾祖母干瘪的口腔。这种声音会持续到夜色降临。他把篮子收下来,把水囊放好,也把自己的那一块馕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他感觉到麦子的香气,在他看不到的什么地方。他的前臂又和车辕成为一体,肩胛骨凸出,好像要长出翅膀。影子开始出现在身后。在过三个小时阳光就会变成橘红,好像鼓风机不再吹进炉子煤块渐渐冷却。他十天前在镇上看到过人们把锅和菜刀都扔进了炉子里。他就是在那时候买了最后一个馕。他那块馕在嚼了二十下后彻底消失,他用舌头剔出粘在牙龈的小块,把它们送入喉咙。它们遗留的甘甜催生了第一口唾液。他慢慢地咽了一小口。豹子又出现在旁边,盯着远方。它身上的斑点一动不动,那些黑色就好像一团火焰,在一张黄色皮毛上烫出的孔洞。大爷好像感觉那火焰还在燃烧。夜晚来临的时候,那些火焰闪耀了一下就不见了。然后天上就出现了星星。豹子消失在夜色中。黑暗中大爷只能隐约看到灰扑扑的路,看不到车辙和凹坑,也看不到石头。他无法预期白天的甘甜。他开始数着自己的脚步,走两百步就慢慢咽一小口。晚上没有风,但夜是凉的。他好像行走在水中。他的脚踩到石头就会轻微晃一下。车子发出大一点的嘎吱声。蛋壳晃了一下。他听到一声轻轻的闷响。他怕他爹打破了。也怕曾祖母从车顶上栽下来。他低了头。
我的高祖母从上面看着我大爷,看到他的肩胛骨在星光下微微动了一下。肩胛骨和四周的山梁一样是黑色的,白天它们都会呈现出一种铁红色。她现在身上披着褂子,还是能感到冷。但几十年过去,她已经习以为常。夜幕降临在她身上发生了变化。之前是华灯初上,是和张一对坐小酌,是在戏院用牙剔话梅肉。现在是夜凉如水,是风,是雨,是山梁隐入黑暗。在几十年前她套上马车的时刻,这些就完成的转换,之前的意义不复存在,之后的意义也日渐消亡。现在在夜晚望着黑乎乎的远方,被夜色包围,似乎只是一种行动,一种过程,一种途中。她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但她没有想明白怎么到达终点,也没有明白终点是否也已经失去了意义。刚开始的时候,她的腿坐得麻了,酸了,胀了,痛了。她的背坐得歪了,弯了,僵了,疼了。她的眼睛干了,涩了,肿了,瞎了。她注意冷,注意热,注意风雨,注意伤心,注意烦闷。现在她感受不到这些,她她把自己沉浸在黑暗里,沉浸在冷冽中,沉浸在摇晃里,她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这些东西。她不去在乎。她已经能够做到。她看着拉车人的背,想了很久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她在脑子里把这一切思考完全,就好像在检查自己的记忆力。她一点也没想到他是自己的曾孙,没想到他身上流淌着的是一种承继自己的红色的液体。她只是在下午从那个用柳条编织的框里拿出吃的喝的。她的嘴巴干瘪,牙齿都掉光了。她几乎是靠上下颌把食物压到能够下咽。就好像一头山羊嚼草那样反复的嚼。她的喉咙也只是把东西咽下去。她的胃也只是把这些东西消化掉。她的膀胱也只是在第二天黎明变成尿,尿在滑轮吊上来的桶中。她几乎没有粪便排出,有的话也是寥寥无几的几颗,就好像羊屎蛋子。她直接把它们从车顶上扔下去,它们落在沙地上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大爷每天早上接过高祖母的尿罐。他总能闻到一种味道。那是一种香气。他向罐子里望去,确认那种味道来自里面的液体。他把尿泼洒在地上。香气就弥漫了起来。尿清清亮亮的,自己去找大地的裂隙和空洞。大爷总是想象在那片土地下会长出一株植物,它在那里受着日头的炙烤和黑夜的凄冷。它们就好像大爷一路播撒的种子。大爷早上醒来就这么想。他觉得很快乐。他自己则在睡觉前跑出去,把尿撒在远方。他闻过自己的尿味。那是一种腥臊的液体。他总是蹲下来撒,他不好意思让这种液体发出声来。他在黑暗中,远离马车。他感到一种放松。他蹲下来的时候撒完了尿,总是就这么等一会。他不想这么快回到马车上睡觉。他看着天上的星星。有什么东西在它们前面跑来跑去。星星闪烁不定。大爷轻轻地伸出手去够它们。星星没有跑到他手里来。
我的三爷爷在黑暗中躺在车厢的角落里。他的周围堆着冬天的衣服。他儿子从包裹里面找出一件绸裙来,垫在他的底下。那绸裙柔软细腻。他随着车子规律的晃动,压迫着那件绸裙。他想起这件裙子主人的双手。它们摸索着他。它们尝试把他抬起。它们的主人对着他哈气。它们的主人对着他耳语。它们的主人从外面回来,爬在马车里睡着了。它们的主人带来泥土、草籽和花朵,它们的主人带来春雷阵阵。三爷爷是惧怕雷声的。他在他娘肚子里就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娘那时候坐在车厢里。他听到地下传来震动,他明白那是躯干和四肢哗啦啦掉进坑里的震动。那些躯干和四肢在泥土里渐渐被吃掉了皮肉。骨头无法支撑土的沉重于是发出闷响。他拒绝成为具有躯干和四肢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会死亡。可裙子的主人用她的腿蹦着,用她的躯干和胳膊一起用力,把它抱在车厢门口。雨水是冷的。躯干是暖的。躯干里面有一个东西在跳动。他在那个时候无数次都会尝试想要生出躯体和四肢,直到裙子的主人放开了他,跳上了马背。马儿打了下响鼻就安静了下来。他在车厢前面滚动到角落里,他磕到了窗棂,发出一声钝响。他感到车顶的椽子动了一下。他知道他娘还在那些椽子里。他在车厢里,感到雨打在棚顶上。那也是一种钝响。他在钝响里觉得安宁。他娘在这样的雷雨天肯定会摩挲着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告诉他自己会保护他。可他直到想到这一点,才想起来刚才的雷声,刚才他被搬起来,刚才他差点被打碎。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害怕。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天一早,他就感到一个陌生的眼睛在注视他。他大伯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这是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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