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桌子已经都摆好了,放着一会要用来冰酒的桶。桶还是空的,天气很热,一会桶中将放进冰块和凉水,金属的外壁上,水蒸气凝结在上面,像汗滴一样缓缓地下降。在炎热的夏天,即使用手触摸这些水滴,也将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吧。
广场对面的铜像一定被晒得发烫了。那是个领袖的雕像,在不壮观的广场上立着,上面也落了灰尘——这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时代早结束了——他也一定希望能有一场时雨。
商店在这个略为燥热的午后都关门了。所有的意大利城市都是这样。究竟是懒洋洋的午后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抑或是这样的习惯将人娇惯得懒洋洋的?
沿着街道纵目,空气在午后的阳光下飘飘浮浮的,晃得人眼睛发酸。街道上空交错的电线,像是春天的天空中飘荡的游丝。电线上挂着街灯,灰蒙蒙,磨蚀了的罩子,微微闪着贝壳色的珠光。即使是白天,不亮,也很好。
街左边是古董店,冰淇淋店,酒吧,右边有律师行,有香烟店(店里卖各种小物件、卖报纸杂志、卖车票),有银行——现在,它们的门大都闭上了。
北方的城市的下午,应该是spumante——我这时多想来一杯呵,从冰水里抽出一瓶,慢慢地,汩汩地斟上,仅仅是微醺便好——那样的浅金色,咝咝地泛出气泡,气泡飘荡在半空中,直到被树丛中的鸟声啼破。看到那远方的尖塔了——模糊的,犹疑的,透过酒杯的弧度看去的感觉——淡淡的青色的巴洛克式圆顶,风向鸡还是高傲地站着,鸡距踏在塔尖。塔身是棕色的石头砌成的。那一定是带着中世纪的粗砺,我无端想到。白云在蓝天上,从高塔后,缓缓地穿行,好像把时间,空间都拉长了。
好了,我的手中现在终于多了一个gelato。它可以陪伴我十分钟的旅程。然而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去那个广场吧。当你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去个广场总是不会错的。那个广场上,现在当然不会有西班牙士兵在游戏。现在游戏的,是孩子,是阿拉伯人,是黑人妇女。那个姑娘,在对同伴比划着哑语,她的脸却像春光一样温暖明亮。他们的脸上都有笑容,只有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我逃离了那个广场。
现在,我又来到了河边。乌云已经汹涌起来了,呈现放射状地,从远方的屋顶展开来。到了近处,却变成了碎絮,边缘是半透明的,饱含着水汽,随时
要变成冷冷的水滴流下来。河水是深绿的,翡翠色。湿润的风吹着它,起起伏伏地流过去。现在,这河水是干净的。然而如果下起雨来的话,我不知道了。我想起流过比萨的阿诺河,急雨过后,棕色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树枝,湍急地向下游奔驰。那时在桥上,乌云也是这样峥嵘,颠倒了的沸腾的海水一样,让人感觉是在看一张van Goyen的风景画。
这个城市真小啊。我不自觉地又回到城市的中心了。在这之前,我经过了市政厅和卖食品的市场。我想到里面一定会出售的,用干面包夹着火腿和干酪的三明治,需要配着酒才能吃下去,否则便要噎得人难受——啊,我又想着那广场上的spumante了。我希望能用这一下午的百无聊赖换一场痛饮。
教堂的游客不多,里面透出森然的凉意。旁边卖纪念品的商店的门恹恹地半开着,店员漠然地望着游人来去。几个少年坐在教堂背后的石级上,为这午后恼人的静默添上一笔活色。只是他们的笑声在暑气中变得虚假,难以认得分明。
此刻的我,漫无目的,随街逐流。这条道路的两侧有石砌的游廊,却没有迷人的穹顶。天色已经在不知何时暗下去了,一滴雨落在我的头顶。行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时间全都聚拢在走廊下。归鸟在铁灰的低空下盘旋,寻找可供戢止的枝桠。我走进没有遮挡的小巷,雨已经繁密起来,从伞的边缘滴下的水珠打在手肘上,仿佛是小动物的舔舐。教堂的钟声响起,在这块阴沉的背幕下,无疑便是催归的急管繁弦。
雨越下越大,我撑着伞,匆忙的脚步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一个老妪坐在道旁,房檐恰好遮住她蜷缩的身体,活像一束捆好的干柴。古董店的门锁上了,昏暗的屋里,摆着白瓷的牧羊女,黄铜的烛台,烟色的玻璃灯罩,三桅船,落满了尘霾的拉丁文古书。或许还有那些十九世纪的霉菌,邻居的关节炎,和店主老婆没完没了的抱怨。点心店里面也黑黢黢的,玻璃的柜台倒是擦得很亮,只是里面的食物却让人提不起兴趣。杏仁糖、蘸了巧克力的饼干,中间挖成圆形填进果酱的圆饼干,半球形的、两两拼在一起的甜饼干,包着彩色锡纸、兔子形状的巧克力,还有切成四方的、冷冰冰的佛卡夏。
我回归的步伐踏得更急了。
在某个转弯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建筑。那是沿转角修筑的四层小楼,外面粉刷的是马哈鱼一样的淡粉色,窗子则是窄小的木槅,外罩木条横排成的百叶窗。在三楼和四楼的几扇窗下,悬着修成椭圆形的一丛丛红花。那花正开得旺,那红色真像火一样,看一眼便深深印在脑子里。我只担心它们顷刻间便燃烧殆尽。可它们还是在朦胧的细雨中滋润着,在微风中摇曳着。旁边的一扇窗下,垂挂着深绿色的藤蔓,与花相映成趣。这样布置的人几乎可以算是艺术家了。我被这幅画面几乎立时攫住了呼吸。蓦然一瞥之际,竟发现“戎葵凝笑墙东”,便是这样的感觉吧。我的脚步停止了,不再去想这旅途的劳累和烦闷,而是享受着春雨廉纤中与这些花朵相伴的时光。这时如果房屋的主人拨开窗帘向外望去,或许会讶异于一个异乡人在其窗外驻足不前,也许会觉得这个人是犯了魔怔。然而我却要感谢它们的主人,使一个旅人在这里发现了一些旅行的意义。
我想起在Murano岛上的一次经历。那是威尼斯附近的一个离岛,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空气刚过了雨,透出一种细密的湿润。房屋都是二三层的小楼,起伏错落地排成一条不是很笔直的线。月白,淡赭,石子青,藕合色……这些房屋是彼此商量后再着色的么?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过了河之后,风景可爱,游人却少了许多。在一处人家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个瓷盆,盆里栽种了一株茶花。花只开了一朵——有茶杯口那么大的一朵白花。这花开得安静,幽雅,花瓣上流动着一抹细润的光泽,在深绿色叶子的托举映衬下,看上去像一枚贵重的瓷器。这花与屋中隔了一道玻璃窗,又加了一幅窗帘——不是那种厚重的tapparelle,而是一层的象牙色的细纱。我看不到屋中的景象,只听到檐角积雨窸窣掉落的声音,和屋里被窗子隔开的闷闷的说话声——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真实。时间仿佛在那里缓缓地荡漾开去,又不由自主地流淌回来。是无意间的邂逅,一切却又仿佛是冥冥天定,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那个昏沉的、潮湿的下午,将我和那朵无人注意的白茶花萦系在一起。我在那一瞬间与她晤对交流,心意相通。我与她都因为彼此的存在,而让时空向无尽处绵延的直线上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扰动,一个意外的颤音。而这颤音在生命中激起的涟漪却在向未来蔓延过去。
我正想着,教堂的钟声又一次回响在天空,海鸟盘旋唳叫着,把这一刹那变成了永恒。
2017年7月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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