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久之欢，不如处久不厌。
01.
外公外婆那个年代的夫妻之间有没有爱情？对此我始终持怀疑的态度。
他们是包办婚姻，第一次见面便成了夫妻。守旧的思想，认命的性格，把二人牢牢束缚在一起，一晃，就是六十余年。
这白驹过隙的沧桑半世纪，他们甚至没有喊过一次对方的名和姓。
02.
那天外公喝醉了酒，乐呵呵地告诉我们外婆其实是他指腹为婚的童养媳。我们小姐妹几个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打听具体细节。外公眯着眼陷入了回忆，从那表情可以判断出这一定是个十分有趣的故事。只可惜外公刚要继续说下去，就被外婆一句“喝多了就去睡，跟娃们瞎说什么！”给压了回去。
故事的细节我们无从知晓，只知道这第一次见面便成了夫妻的一双人，互相扶持着走过了穷困潦倒的日子，诞下两儿三女。他们守在一起，盼大了儿女，迎来了孙子孙女，一茬一茬的孩子，像一季一季嗷嗷待哺的小燕，一个个都曾娇弱地依偎在他们身边，待到羽翼丰满，便抖抖翅膀天南地北飞远去。
都说养儿为防老，可山高水远他乡流。风霜染白了头，岁月浑浊了眼，老巢里年复一年驻守的，终于只剩他们彼此。
03.
我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孩子。印象里外公有些大男子主义，和他们那个年纪的许多老爷们一样，外公一辈子没做过任何家务，不懂得柴米油盐什么价，不知道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他跟外婆两个人几乎不聊天，日常交流无外乎找不到东西时急躁地询问，亦或是饭菜不合胃口时的牢骚和抱怨。
在那座无言的老宅里，外婆永远是那个默默做事的人。她从来都不是个懂得诉苦的人，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念头都不曾有。从嫁给外公那天起，她便一言不发地承担着这个家庭给她的一切该担负的、不该担负的重担。
外婆年轻时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脸型小巧精致，眼神顾盼生辉，算得上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媳妇。只是后来家务繁忙，结婚没多久，外婆就剪去了那两条大辫子，换成了易于打理的齐耳短发，这个发型一直保存至今。外婆的大辫子，在我们这些晚辈耳朵里只是个传说，谁也无缘得见。
听妈妈说，老外公老外婆在世时对外婆并不好，刚结婚那几年，外婆一个人艰难地料理家务，照看孩子，挣工分，终日操劳。就这样熬啊盼啊忍啊，十几年后，孩子们终于省力起来，家里的境况也有了好转，外婆似乎终于不用再那么辛苦了，老外婆和老外公却在这时身体抱恙。善良的外婆不计前嫌地伺候他们、照顾儿女、料理家务，还要忙地里的农活，依旧没有一日清闲。
很多人对“家庭主妇”这个词带有偏见，认为那是一没理想二没本事并且乐得安逸的女人自愿选择的避风港。实际上，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比任何事业都耗费人的心力，女人们日复一日任劳任怨，从事着这个世界上最最辛苦最最伟大最最考验耐心的行业，青丝被炊烟熏白，却不曾得到应有的尊严。她们为家庭牺牲了自己人生的无限可能，到头来，却被说成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妇人。如果男人是一个家庭的天，那么女人就是遮挡风雨撑起青天的四面围墙。再大的家，少了女人的唠唠叨叨缝缝补补，都不过一个四面透风的寒窑而已。
04.
这么多年，我始终替外婆觉得委屈。
前几年上大学回来，惊奇地发现，江山易主，政权巨变——一辈子吆五喝六的外公变成了乖乖崽，一辈子任劳任怨的外婆却成了武则天。我勒个去……闪瞎了我的钛合金汪眼。嗯……说实话，挺不适应的，但是咋看着这么和谐又解气呢？
那时外公已经将近八十岁了，耳朵越来越不好使，却越来越小孩子脾气，撒娇，胡闹。跟他说话，声音小了他嚷嚷着听不见，声音大一点他委屈地说我们凶他，大家纷纷表示心好累。
前阵子他跟我老公说我家狗跑了，让他快去找找，老公说：“外公，狗在你椅子后面卧得好好的……”
外公回头，我们家那只蠢萌的小柴狗一脸懵逼地冲他摇着花尾巴，一人一狗对视N久，外公终于确认：“狗是真的跑了，你快去找找！”
老公欲哭无泪地走出屋子……躲在厨房里一阵子，然后回去，装作是出去找过狗狗的样子，外公点头表示很满意。
这种时候，只要外婆在，总能控制住尴尬的局面。
有一次他喝醉了，非要我带他上街去玩，我解释说我那车他坐不稳，街上车多，万一走远了磕着碰着不好交代……
他不依。
我只好眨着眼睛向外婆求救，外婆劈头盖脸凶了他一顿：耳又聋、眼又花、一把年纪个糟老头没事瞎溜达啥？吃饱了就去睡，别找茬……
外公酒劲没醒，红着脸坐着挨骂，嘟着嘴呼呼喘气，委屈的小眼神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想辩解又怕话说不好惹来更多责骂，只好揣着手坐在墙角的小椅子上萌萌地生闷气。
我结婚那天，外公心情好，喝多了酒。下午我们要坐车回去，老公不放心外公外婆，说先送他俩回家。搀扶着他们回到老屋，外公坐在床头打盹儿，外婆交代他：“你躺着。”
外公乖乖地点头:“嗯，躺着。”却依旧坐着。
外婆也不跟他计较，接着交代：“我去拿个东西，你别跑。”
外公依旧乖乖地应着:“不跑不跑。”
外婆出去了。
三秒钟后，打盹的外公睁开眼，神神叨叨地看着我：“珩子？你婆呢？！！”
我：“……”
外公站起来拍着床耍酒疯：“你婆呢你婆呢你婆呢？？？！！！”
我跟妹妹手插口袋面面相觑，一致决定……无视他。
05.
外公八十三岁生日那天，我被客户催稿子，没能回去。表妹下午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小丫头带着感动的小颤音给我发语音：“姐，你不知道，吃完蛋糕，我让我爷我奶他俩拉着手照张相，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要求，他俩居然同时红了脸，忸怩地不像样子。最后还是我爷架不住我们起哄，羞得满脸通红地攥住了我奶的手，拍了这一张。”
画面里的老太太头发早已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可那老头牢牢攥紧她的手，却像是抓住了世上最最稀罕的宝贝。老头眯着眼，羞涩又满足的表情，一如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牵到他那梳着乌黑油亮大辫子的俏媳妇儿。
那怎么可能不是爱情啊！
06.
是否曾有人这样满脸痛苦地告诉你：
“我们不合适。”
“我配不上你。”
“你跟着我会受委屈。”
“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给我幸福？”
不合适，真是一个分手的万能借口，因为从来就没人定义过什么才叫“合适”。性格相似者，不爱了，说要性格互补才合适；性格互补者，不爱了，又说三观一致才叫合适。
那些人权衡得失之后放弃了你，还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你，把这份无头无尾的感情编造成美丽的回忆，感动着他们自己。他们，走过了一站又一站，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人们没有安全感，需要依赖物质去证明爱情的存在，需要借助金钱去保障婚姻的长远。可是这儿有一对什么都没有的老夫妻，两手一握就是风风雨雨六十余年。年轻人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的“我爱你”，被他们融化在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里，被岁月刻进年复一年的苍苍白发里，一句“老伴儿”，是千丝万缕的包容，是深入骨血的了解。比友情深，比爱情长，比亲情暖，今生今世，茫茫人海，此情唯一。
这一生有人陪着走过那一程，生死早已不可怕，唯独害怕被落下。
我试图把这个平淡的故事编造得更感人一点，但是一点一滴写下来，发觉已经不需要了。有此陪伴，今生无憾。这便是流离在平淡生活里，最暖的传说。
新年快乐，愿今生你我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温暖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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