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勇

我和林小勇是高中同学。

我们同在绵阳的一所学校念高中，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长的很像"小武"。

就是那部电影《小武》里面的小武，那个小武是个自称手艺人的扒手。

而林小勇不是。

他既不是手艺人，也不是扒手。他比较擅长的可能只是打游戏而已。

我会觉得他像小武是因为，他也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也始终不长不短，几乎能把耳朵给遮住。他也经常把他的头发弄成七分头，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是小武本人了。

有时候我在想，可惜了，他却不是一个扒手。

和他第一次说话是在网吧里，那网吧名字叫金鑫。从这名字就能看出这个网吧老板是很有理想的人。

我记得那时候是高一开学不久的某个下午，我从学校偷偷溜了出来。怀着某种跳跃的心情，跑去了网吧。我刚垮进门，就在一号机上看到了他的身影。

"林小勇？你也在这耍唆。"

林小勇转过头看了我一下，"你也跑了？坐到一起耍。"

就这样，金鑫网吧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后来我们嫌麻烦，改叫它"老地方"。

我抽烟也是跟他学的，不知道为何，那时候他都抽烟很多年了。有时候他大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黄牙，这会让我冷不丁的发抖。从那时候起，我刷牙就会特别仔细，我可不想笑的时候让别人颤栗。

除了去网吧，我们逃课时还会去打台球。小勇拿起球杆就会自称"绵州丁俊晖"，可每次都会输我很多分。输过一局，他就会请我去上网。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很穷，几乎没啥钱去网吧。小勇有钱时，他就会帮我付网费，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有时会很不想去。可不去，这漫长的青春又该如何度过呢？

这点我不明白，和我同龄的小勇当然也不明白。所以我们只能泡在网吧，玩着游戏来消耗这漫长的青春。

林小勇好像一直都不缺钱，很多时间都是林小勇在帮我付网费，对此我也很心安理得。直到有一天下午，他花光了最后一块钱。

"我靠，跟我回家一趟，我切拿点钱。"林小勇对着屏幕已被锁定的网吧电脑对我说。

林小勇的家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在某单元楼下，他让我等他一下。我打量一下四周，干净的地面，两边是青色的草皮，间隔种着不少我叫不上名字的矮树。要能住在这里也不错啊，我那样想着。

"林小勇你个龟儿子，跑了就莫回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不知几楼传到我耳朵里，让我不由得打个冷颤。

不一会儿林小勇跑了下来，看见我就说："搞快跑！"

我们跑了很久，仿佛后面就是追捕杀人犯的警察，而我俩是两个亡命之徒。我们犯下了很大的罪过，这罪过无法偿还，无法被原谅。

回到网吧林小勇才告诉我，那女人是他妈，他偷了他妈两百块被发现了。而那天林小勇真的没有回家，而是在网吧打了一晚上游戏。这点是他第二天上课睡觉之前告诉我的，他那天在学校睡了一整天。

他是什么时候回的家我不清楚，那段时间我只觉得小勇快变成小武了。唯一可惜的是，他偷的是家里的钱，这可不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该干的事儿。

学校放假时，我就很少会去网吧了。这时候我能在家明目张胆的用DVD放电影，而不必担心会被父母教训。

我很这种享受一个人看电影的时光。

小勇有时候也会来我家一起看电影，一般都是他没钱去网吧的时候。记得他第一次来，我给他看那部《小武》。

"这部电影的主角和你很像哦。"

"是不是哦？那是个帅哥哦。"

"不，他有点猥琐，是个贼娃子。"

"爬开些哦，个龟儿子，说老子猥琐。"

他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想抽烟被我拒绝了，因为父母回来会闻到烟味。

这一个多小时他如坐针毡，可能他这辈子都没有尝试过这么长的时间离开烟似的。可悲的是，电影里的小武一直有烟抽，而他只能看着。这让我觉得很可笑，有种望梅更渴的错觉。

在这对他来说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吃了我两包咸干花生，五个苹果，仿佛他的嘴一直在工作。可他却还是有空问我:

"这他妈的真的是电影？"

我不想回答他的蠢问题，看电影的时候我都很安静。安静才能体会到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痛楚。

看完《小武》，他又从我收藏的一堆碟片里找出了《东邪西毒》。

"我以为这是武打片。你看的都是些锤子电影哦。"

看完电影，他丢下这句话就像越狱似的逃离开了我家。

后来他不去网吧的时候还是会来我家看电影。不过这小子后面学精了，他会事先去租几张DVD，当然都是他喜欢的电影类型，然后逼我一起看。后来我们也学精了，抽烟的时候把电风扇打开，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能不留下烟味就行。我也会把整个房子都喷上一遍空气清新剂。烟头我们也是装起来，由他带走。这样谨慎的抽烟方式让我们没有漏过一次马脚。

有一次我们在看《纵横四海》，他突然问我：

"你以后准备搞啥子？"

我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你喃，你准备搞啥子？"

他吐了一大口烟，转过头，猥琐中带点执着的说："当然是去搞钟楚红啊。"

"你喜欢钟楚红？那你莫得机会，全中国有一大半的男人都喜欢她。"

"哎呀，人嘛，总是要有梦想的嘛。'人没有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

我不想接话了，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搞懂梦想是什么，我的梦想又是什么，而林小勇的梦想为什么是去搞女人，虽然那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可我还是觉得把搞女人当做梦想，是不是也太低级了些。

后来小勇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这让我很苦恼，他居然试图在我家看A片。他似乎对被我拒绝这件事很不高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虽然私下偷偷看过这种片子，可要让我跟另外一个男的一起看，我是做不出来的。我很难想象把自己的欲望暴露给其他人是什么感受，即使那人是好朋友。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很惊讶，我居然是从A片这件事情上得出了，我要思索未来这个结论。这一点也让我有些不舒服，那让我感觉以后别人跟我谈起梦想时，我都会联想到这时候的湿漉漉的梦想。

有段时间我觉得林小勇的梦想是当一个"手艺人"。某次，和他一起去租DVD，我亲眼看见他顺走了老板的一张碟片，那碟片的封面是一个上围丰满的，没穿衣服的，外国女人。这时候我觉得，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小武"。我竟然也没有阻止他。

可他终究还是不会去偷别人的钱，可能因为他家境不错吧，他也只敢从自己家里偷钱。这点就让我觉得他始终不会是小武，挺奇怪的，我居然因为好朋友不是扒手而感到失望。

在那之后我们又谈到过一次梦想。

那次是在打台球的时候，我赢了50多分。打第二局的时候，我突然问他："林小勇，你的梦想是啥子？"

他好像觉得很突然，竟一时无语。半天他才说"我没啥梦想，就想以后娶李晓霞当媳妇儿。"

我很意外，他的梦想竟然是和班花结婚。李晓霞很漂亮，可不知为何那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句台词"千万不要相信女人，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没有接话，只能接着打球好像我啥都没说过一样。那一局，以我输掉而告终。

打完球我们又准备去老地方。老地方和我们上学的地方隔着一条河，我们走到桥中央，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桥下的河水。那时正逢汛期，水流湍急。那拥挤的水流你推我，我推你，好像也要把我们也推走似的。

终于，我们那天在河边看了一下午的河水。我记得这好像是第一次我们因为一件无聊的事情耽搁了去网吧的计划。从那之后，我们逃课次数减少了，去网吧的次数也减少了。

梦想这东西有时候还是会成为某种动力吧。

林小勇仿佛长大了一般，开始拼命学习，努力上进。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离高考已经不到两个月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他突然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不再继续破罐破摔。可能还是因为我不了解他吧，或者是因为他不了解梦想是什么吧。

我和林小勇最后一次谈到梦想是在某次课间休息。我们相约在厕所抽烟，厕所独有的味道加上香烟的气味让我们有点眩晕。我这时候问他：

"你现在咋个这么用功啊？"

"在不用功老子就要废了。"

"你怕不是想跟李晓霞考一个大学吧。"

"爬开些，老子现在的梦想是有钱。过几天考个好大学，以后多挣票子。"

"还挺好，有钱啥都有了。"

那时候我觉得，不管林小勇以后有钱没钱，至少他应该不会被漂亮女人欺骗了吧。想到这里还挺替他开心的。

"你喃，以后想做啥？"林小勇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问着我。

"也许想拍电影吧。"

"你想当演员？"

"可能吧，不过我还是喜欢当导演或者编剧。"

"哦，就跟那个贾啥子柯一样？"

"贾樟柯。不过我也许莫得那么厉害。"

"算求老哦，他那个电影看的我跩瞌睡。以后当导演就拍三级片撒，肯定买钱的很。"

我白了他一眼，刚想骂他，我们就被进来撒尿的班主任看见了。我记得那天老李，就是我们班主任训斥了我们一上午，最后让我们一人写一万字的检查，交代为何在厕所抽烟，以及我们为什么以后想去拍三级片。第二天的晨会上我声泪俱下的念了我的检讨，把抽烟以及拍三级片的事情全部推在了林小勇的身上。我在不断地心里暗示，都是林小勇教会我抽烟的，也是他吵着“拍三级片”才会被老李听见的，全都不是我的错。

等我们念完检讨，老李也声泪俱下的对我们说了些建设精神文明的问题，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说我和林小勇是垮得最厉害的。还说这都是他的错，他没教育好我们，他十分自责，以致最后他已经泣不成声，不少女同学都深受感动，也哭的很厉害。

老李的精神文明建设如何，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多年以后我才听别人说，老李和女同学搞师生恋被开除了，好像教师资格证都被撤了，老婆孩子也因此离开他了，他应该也挺可怜的。

因为检讨这件事林小勇很久也没和我说过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当时写检查的内容让他不舒服，还是说他觉得他会影响我，让我以后真的去拍三级片。这点当时我是一无所知的。

"要不再复读一年吧。"某次摸底考试结束以后我这样对他说。显然那次成绩他还是倒数。

林小勇没搭话，良久，他抄起试卷就跑了。他跑很快，我追出去时，他都已经离开校门了。我只能转身回去，继续下一堂课。

高考前一天我和林小勇才说上话。

高考之前放假三天，学校让我们放松心情，调整状态。

林小勇是高考前一天下午来找我的。我们又跑去河边看河水了。那年夏天我记得特别热，那天也是，一点风也没有，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我们还是坐在河床，抽着烟。

"你准备去哪儿读书？"林小勇先问道。

"北电。"

"你考的上？"

"不晓得哦，试试，反正其他地方我也不想去。"

"我觉得你是个拍电影的料，毕竟你看了哪门多电影，看都看会了撒。"

"我还吃了哪门多猪肉嘞，我咋不会养猪哦。"

"你妈老汉肯定会养猪，不然你咋个长这么大的？"

"林小勇，你他妈就是个龟儿子。"

我们都笑了，笑的很开心，好像明天不是高考，好像我也没有写过那种检讨。

高考结束，我还是没能考上北电，分数还差很多。那时候我仿佛知道了，拍电影对我来说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梦想果然只能是梦想，变不了现实，至少对我是如此。

林小勇的落榜是意料中事，他的分数甚至连专科学校都进不去。查到分数的那天晚上，他叫我去吃烧烤。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半打啤酒，整个人看上去跟坨烂泥似的趴在桌子上。我当时心里想，这小子该不会是叫我来结账的吧。我坐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我到了。给我递过来一瓶啤酒，要跟我干了。我还是叫老板给了我一瓶雪碧。

"酒都不喝，以后哪门在社会上超哦。"

我没搭理他，静静喝着饮料，吃着串儿。这家烧烤店以前我们也常来，一般都是在网吧准备通宵的时候来这里，先吃饱肚子再回去打游戏。

"李晓霞和张彬那龟儿子考上了一个学校，你晓得不。"

"我哪里晓得这些。"

"张彬那龟儿子也喜欢李晓霞。"他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口，把瓶子墩桌子上，很大一声。吓得老板赶紧过来看了看他的桌子是不是碎了。

"你考起哪里咯安？"我试图转移话题。

"哪都没考起。"林小勇继续喝着酒，"我准备喊我老汉送我出国，老子出国搞洋妞，滚他妈的李晓霞。"

他老爸没送他出国这件事我也是后面才知道的。在林小勇刚上高中的时候，他父母就离婚了，他爸有了其他的女人。本来林小勇读书时，他爸每个月还会给他两母子不少钱。可高考结束没多久，他爸那女人给他爸生了个儿子。然后，林小勇就没法去搞洋妞了。

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假期很漫长，我父母劝我去另外一个学校读电子商务。可我却想的是复读一年，再继续试北电。所以那边时间我和父母关系比较僵。

有空的时候我就会在家看电影，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多爱电影，或者说我的梦想是不是拍电影。很久，我都找不到答案。

林小勇也会来找我，不过不是去网吧。那段时间我们最常干的事儿，就是坐在河边抽烟，那也是我们谈未来最频繁的时期。

"你也复读一年算了。"我试图劝说林小勇。

"算求了，读来读切还不是那样。"

我便不再问了，静静看着河水，河里有游泳的人，他们顺着河流往下游去。天气还是很热，河水都被晒的滚烫。

"走，下水游一哈。"林小勇没等我回话，就脱的只剩个内裤，下了水。

我始终还是坐在河边，林小勇好像很会游泳，我很难想象一个平时只会玩电脑的人能像他这样游泳。他也往下流游的很远，我还是能看到他。等他游回来已经过了很久时间。

"妈哟，水一哈就变急了，差点游不回来了。"

他上岸就让我给他点了一支烟，我们默默的在河边坐到天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小勇。我去复读的时候，听说他到广东去打工了。而我第二次高考还是没能考上北电，听父母的话去读了电子商务，我也慢慢的变得不爱看电影了，或许是嫉妒吧。看别人的电影始终让我觉得嫉妒。

等我再一次听到林小勇的消息，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一个同学聚会了。

"你还记得到林小勇不？"喝得醉熏熏的张彬问我。"你们以前耍的挺好啊，我记得那时候你们经常逃课。"

"那时候耍的是有点凶。"我略显尴尬的喝着酒，胡乱答了一句。

"那龟儿前年死求了。"

"咋个会事？"

"好像是跳楼死求了的。"

我听到这里脑子里又浮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有个女人大声叫着“林小勇你个龟儿子，跑了就莫回来！”那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从30层高的楼顶一直摔落到地面一样。

"他为啥跳楼喃，你晓得不？"

"为啥？因为个人哈撒。他的钱都让李晓霞那个批婆娘给拿完了，后头那婆娘不要他了，他就死求了撒。"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接着喝酒。我从兜里掏出烟来，给张彬也点上一只。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好多烟来，然后咧嘴对我一笑，我都能看见他的牙齿和舌头。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林小勇的那一口黄牙。想到这时候那一口黄牙或许都已成灰，不禁让我有点伤感。

"你晓得不，我才是李晓霞的第一个男人。"

"你们两个以前处过对象啊。"

"是撒，我跟那婆娘大一就开始了。"

"你们后头分手了哇。"

"是撒，还不是因为林小勇那龟儿子。你晓得撒读大学我们都没啥钱的，那龟儿子不晓得去哪里发了财了，三天两头给李晓霞寄快递过来，都是些名牌包，名牌化妆品，衣服啊这些。那婆娘刚开始还不让我知道，后面我看她一天比一天妖骚，就切问她，她才给我说，然后我们就分了。"

"是你娃被甩了吧，哈哈。"

"是撒，不过我还要多谢林小勇那龟儿子。你不晓得，那批婆娘跟我分手了以后搞了好多男人，我们那个大学的人都晓得这个批婆娘。你说我不是得谢谢林小勇，不是他，我都不晓得我读个大学要被绿成啥子样子。"

千万不要相信女人，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应该把这句台词告诉林小勇的，我居然有些自责。

"额，后来怎么样了，他们两个结婚了哇。"

"我晓得个锤子，他们结婚又不得喊我。我都是去年同学聚会才听别个说林小勇跳楼的事情。"

"那李晓霞今天来没得，我切问哈她。"

"她没来，她从来都不得来同学会。"

聚会结束，我来到河边，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岸边修起了漂亮的散步通道，不远处还有一排排酒吧。这些酒吧生意太好，以至于酒桌还会摆到散步通道上。我逃过这些纸醉金迷的人们，来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这里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可惜椅子离河水比较远，我只能清楚的看见河对岸的灯光。

那天林小勇游泳的时候要是就那样被河水冲走就好了。我这样想着，那样的话可能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我点上一只烟静静的抽着，脑子里突然出现老李说的那句话“你们是垮掉的一代。”我突然觉得他说的也许没错，我垮掉了，林小勇也垮掉了，张彬，李晓霞他们也垮掉了，我们都垮得很彻底。

回到家，老婆孩子早都已经入睡。我翻来覆去地想找到《小武》那张碟片，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很快我就放弃了，衣服都不想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林小勇没有死，他真的成了一个扒手。而且他被抓住了，被人捆在电线杆上。人们把他围起来，冷漠的看着他，他也面无表情的看着人们。我也在这人群里，林小勇却发现了我，他看着我，开口笑了，露出他的一口黄牙。

林小勇，你个龟儿子。

我也笑了，笑的很开心，就像很多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