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满是什么?是一个人的乳名。为何取了这么个土拉吧唧的名字?得先讲个猫与狗的故事。
这个故事,从我爷爷的白胡子里跑出来。他讲,猫有九条命,猫养到九年,会再长出一条尾巴,每九年长一条,一直长到九条,有九条尾巴的猫会化成人形,拥有九条命的猫叫"九命猫妖";狗有三条命,长不长尾巴不知道,据说打死的狗绝不能直接放在地上,否则,它能吸取天地之气,重新活过来。
这种民间的离奇故事,童年时我竟然信了。后来当然不信,任何动物有命,也只有一条命,这是不争的事实。猫的寿命应该不会太长,要成"九命猫妖",哪里可能?狗吸取天地之气活过来的事,也不曾考证过。不过,在电玩游戏中,动物有很多条命,确实能死而复生。
我想,狗满他爸当初为儿子取这么个土得掉渣的乳名,一定有他的意图。
狗满家不是小洞本地的,据爷爷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家从萍乡一个地方移民过来,在老家,狗满娘接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狗满他爸很不高兴,动辄对狗满他娘吹胡子瞪眼,没好脸色。
狗满家移民来时,狗满娘的肚子第四回隆起,一天天增大,大腹便便的狗满娘终日惶惶不安。夫妻俩受够了同村人异样的眼光,一咬牙,举家迁徙,来到小洞这个山村异地。三个月后,狗满四姐出生,狗满他爸和娘再一次失望,仿佛春天里栽种着青青禾苗,盼穿秋水,收获到的却是满目的秕谷。离开原先的是非之地,照样躲不过异样的眼光,狗满他爸和娘心里的苦楚,无以言表,想逃又逃不脱。
狗满他爸没日没夜的干农活,他娘一手一脚拉扯一帮孩子,他家成了新来的贫困户。
狗满他爸性格犟,脾气躁,如果哪个说他不中用,轻则引发口角,重则引起厮打,后来,村民不敢当面取笑,背地里拿他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对比,狗满他爸只有沉默,发作不得。
狗满他爸依旧不甘心。两年后,狗满娘恐惧不已,因为肚子又隆起来,狗满他爸倒满怀信心。夫妻俩用锲而不舍的努力,期待愚公移山的伟大业绩。狗满出生了,是带把的崽!那一刻,他爸他娘喜得眼冒泪花,欢天喜地的,就差给苍天跪下。
狗满的小雀雀蛋上有一颗黑痣,跟他爸右额上的黑痣很像。接生的王婆有些吃惊,吃惊过后,用大贵大福的话讨个彩头。狗满他爸拣了老母鸡下的十个最大的蛋,封上五元喜钱,毕恭毕敬塞给王婆,王婆假意推辞一番,笑眯眯地收下。她接生无数,没得过这么多。王婆一阵风回家,回家之后,逢人便说,外乡人老易家生了崽,面相富贵,必成大器,又说老易见过世面,大方。
狗满他爸给他取名平生,乳名唤作"狗满"。萍乡土话"满"是"最小"的意思,也就是"满崽",乳名叫得烂贱,好养活。狗满他爸煞费了一番苦心。
(二)
我与狗满做了两年同学,成了好兄弟。
我十岁那年回乡下随爷爷奶奶生活,认得的第二个陌生人便是狗满,乡村女教师刘宝秀是我认得的第一个陌生人。那时,小洞村上的民小,只有刘老师一个老师,教着大小高矮胖瘦不同的三十几个学生,复式班,一到四年级的学生都有,全部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农房里上课。刘老师安排那边一二年级的学生抄写伟人诗词,又到我们这边要求三年级学生打算盘,然后再到四年级这边讲算术。刘老师再忙,也始终面带微笑,样子亲切和蔼,长得小巧美丽,三十多岁,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她。
送我去民小的那天早晨,爷爷只给我一个草绿色的布袋,什么也没有,书本和笔都没有。
狗满很热情,当刘老师把我带进教室,乌泱泱一堆人中最先站起来的就是他。他下了座位,径直跑向我,争着央求刘老师让我与他同桌,要原先他的同桌坐在另一张桌子去。初来乍到的我受到如此热情礼遇,有点受宠若惊。他身体胖胖的,跟我差不多高,一头乌黑浓密卷卷头发,圆脸,小眼睛,一笑就成两条缝,睁大眼睛的时候,黑黑的眼眸,透着灵气,稚气可爱。陌生的环境,我们一见如故。
那天我们先学珠算,我没有带算盘,也从没有打过算盘,是狗满耐心地教我怎么打一到九累加。语文课学的是《清平乐·六盘山》,要抄写的时候,他给我一支圆珠笔,一块橡皮擦,一个格子练字本,一个算术本。见我难为情,就说:"我早听人说有个城里的新同学要来,就多准备了一份,你不要客气,收下吧。"
我们只上半天课。中午放学,狗满送我回家。一路上,一帮孩子好奇地围着我走,还问这问那,搞得我很窘迫,怯怯的,又不便拒绝各种询问。狗满一面制止他们,一面指着身边的孩子向我介绍,还一边告诉我当地的地名趣闻。孩子们纷纷回家,只有他一直送我到家门口,他的家在另一路。
从他送我的本子上我得知他的名字,从一路回家孩子的叫唤里我晓得了他的乳名,通过奶奶的讲述,明白了取名要烂贱的缘由。
(三)
民小校舍依山傍水,坐落在村中香炉山脚,前面是清泠河。房舍是土坯房,麻石基,红壤墙,木格窗。据说原先是本地一个地主的家。年久失修,有些破败,雨天到处漏水。房子四周,人家菜地以外就剩荒地,啥也没有。
下了课,我们通常三五闲谈,或一帮人追追打打。这里的男生爱打陀螺,女生喜跳绳,活动单一,与我以前的学校不同。有次我跟狗满在泥巴地里玩铁钉"霸土地"玩得烦了,随口说,要有一个跳高跳远的沙坑就好了。过了一段时间,狗满以他巨大的号召力,带领大家干了好多天,在教室后操场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沙坑,又从清泠河的沙洲挑来沙子填满。
自从有了这个沙坑,校园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那儿是我们课外常去的地方。我们的运动方式在不断变换花样:从最早玩起跑式跳远,到自制架杆跳高,再到手擎竹篙的撑杆跳。普通沙坑变为课余乐土。狗满只参加跳远,很少参与跳高,因为胖,跳不起来,怕大家笑他。他喜欢乐呵呵地看我们跳,帮忙捡竹竿,或者用晒谷推子耙平沙面。有时,大伙故意激将他,他也会不顾狼狈,加入大家,只见他挽好袖子,撸起裤腿,紧一紧裤带,双手握紧竹杆,猫着身子,双眼直视横杆,双脚站成弓箭步,一个猛子往前冲,插杆,起跳,腾空,丢杆,然后人与横杆全砸在沙坑里,笨笨的样子引来众人欢笑。
狗满在家有姐姐们宠,他爸和娘不用他做家务,极疼他。挑水、砍柴、生火、做饭、打猪草、喂鸡鸭等事,姐姐们是有任务,必须完成的,狗满基本没有。狗满也做,偷偷地帮着做。找个借口出门,半路接姐姐的肩,挑一程路的山泉水,软磨硬泡跟姐姐上山砍柴,主动陪着姐姐打猪草,背草篓……
狗满四姐也在民小念书,长狗满三岁,念四年级。
我到民小念书三个月后的一天,放学后,值日生打扫教室,发现有张凳子上红红的一大片,是血。第二天,大家神神秘秘地窃窃耳语,有的人在狗满四姐背后指指点点。那张凳子是狗满四姐坐的。朦胧中大伙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有个高我们一年级姓彭的男孩,不知怎的一向看狗满不顺眼,用这事奚落狗满四姐,狗满四姐羞得满脸通红,哭着跑回家中。狗满在这件突发事件后,感觉四姐丢了自己的脸,好像矮人一截,没了往日的活泼俏皮,整日耷拉着脑袋,我劝他也不听。那家伙得寸进尺,有一次放学路上又奚落狗满姐弟丢人现眼见,狗满气不过,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抡起他厚实的右掌,抽了对方一个大嘴巴子,我拦也拦不住,两人相互撕扯,扭打,缠绞在一起,我扯又扯不开。他们就像两只泥鳅,弄得全身泥沙,样子滑稽狼狈。我第一次见狗满发火打架。
后来没人敢谈论狗满四姐的事。狗满四姐愣是没再上学,谁劝也不听。
(四)
春天淫雨霏霏。清泠河水不再清澈,各条溪流汇入,把清泠河染成浑浊。山林在雨水冲洗后,越发显得新鲜,太阳重新露脸,空气格外干净清爽。那远山的山腰间,看着老有白雾缭绕,这一团,那一片,朦朦胧胧的。雨停数日,河水重归清澈。榉柴树开花的季节,正是鱼肥之时。太阳偏西的黄昏,正是农家孩子钓鱼的好时机。
狗满在他家门前场地上,用砍来的一杆竹子,为我做一根钓鞭。他小心地削去枝桠,烧起一小堆火,对准竹节细细炙烤一番,找来鱼线和漂子安上,线端系上用大头针磨制的鱼钩,手握的那段,还用篾刀刮青,留一丝白囊一丝青皮,花纹煞是漂亮。他做得很用心,每个细节都做到最好,做出的钓鞭笔直匀称,末梢微微显出平滑的弧度,我感觉他的钓鞭不及我的好,显得有些粗陋。
狗满带我到清泠河最大的支流去钓鱼。我没有钓过鱼,从来没有,期待中参杂着兴奋。
狗满把事先准备的蚯蚓从竹筒里拈出一条,穿好在鱼钩上,接着右手拿竿,左手拉线,用力一甩,鱼线就顺势落在远处水里,鱼漂静静飘浮在了水面。他手握鱼竿,稳稳当当,一点不抖,凝神屏气,眼睛紧盯鱼漂,观望动静。突然,鱼漂在水面上下抖动,狗满猛的提竿,渔竿立刻变弯,一颤一颤的,鱼被钩住嘴,在使劲逃跑,不停的蹿来蹿去,我担心鱼竿会断,狗满却满不在乎,他说鱼竿韧性足。狗满提着鱼竿,一会顺着鱼跑的方向送一送竿线,一会儿又逆着鱼逃的方向扯一扯鱼线,折腾约莫一分钟,鱼精疲力竭,乖乖就范,一条半斤多的鲤鱼提上岸了。狗满一把抓住鱼,从它嘴里取出钩子,扯一根河岸边的杂树条子,将鱼穿腮串在树条上,又将树条插在岸边水里,让鱼保鲜。
看着好过瘾!看了一会,我就跃跃欲试了,拈出一条蠕蠕动滑腻腻的蚯蚓,吓得赶紧扔掉,一阵心颤。狗满看得笑出声来。他帮我穿好蚯蚓,用力将鱼线划入水里,小心翼翼地把鱼竿递给我。我握着长长的鱼竿,慢慢感觉手上有了重量,两手换来换去,不知鱼有没有上钩,不耐烦地一次次提起鱼杆,鱼食不是好好的在钩子上,就是已经被鱼吃完了。等了一会儿,见鱼漂动起来,提竿一看还是一场空。狗满说:"钓鱼是人与鱼之间斗智斗勇,要有耐心,急不得。"又过了一会,突然感觉鱼竿沉沉的,我大声喊:"狗满,我钓到大鱼了!"猛地用力提起,竟是根带水草的小树枝!狗满说:"钓鱼时不要乱晃鱼竿,更不要大声说话,会把鱼儿吓跑的。如果浮标动,是鱼儿在试探动静,要等到浮标被拽走后才收竿。"狗满的点拨使我恍然大悟。再次装饵、抛线,耐心地等候,凝视浮标,终于,动了,沉了,收竿,成功!一条鲫鱼随着我扬起的鱼竿,在空中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乐得我迫不及待用手去摘取,钓到第一条鱼,我开心得合不拢嘴。
这个黄昏,我钓到几条大小不一的鱼,而狗满钓的鱼很多,足足穿了两串,二十几条。
夕阳跌落谷底,暮色苍茫,河边草地的蚊子真厉害,一叮就是一个包,奇痒无比,难受死了。回家前,狗满把他钓的鱼一半给了我。
(五)
"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一直流传到上世纪70年代末。民小校舍前有一块试验田。那里,我们栽种希望,却收获一季失望。
地里种薯发芽长出长出藤时,狗满提议在试验田里种高产红薯。狗满带着一帮同学,说干就干,在试验田里挖出一条深沟,三四米长,一尺来宽,一尺来深。
民小屋后有个简易厕所,肥料原本充足,狗满说,那是生产队的肥料,应该归公,我们不能占有,得自力更生积肥。每天放学后,大伙自发提着畚箕,带着小铲,在村庄各条大小路上,在各类牲畜出没的地方,去捡拾粪便。
肥积得足够了,狗满从自家薯地选最壮的一根红薯藤,扯断,装进书包带到学校。他将这根四五米长的薯藤横放进试验田深沟里,招呼大家把收集来的各类牲畜粪便倒入,外面培满土,踩实,让薯藤尾巴露出来。
我们天天盼薯藤长,勾画着薯藤两边长出密密麻麻红薯的美好蓝图。薯藤确实长势喜人,眼看着高产红薯的美梦就要成真,每个人都喜在心里。待到到收薯的季节,大家失望了,一只红薯都没有。高产红薯根本不是这么种的!
笑话很荒唐,又很可爱。
"双抢"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想起就后悔。
学校放农忙假。各年级学生要组织到各生产队收割水稻。每天支援一个生产队,跟着大人一起劳动。小洞大队有六个生产队,都要去。大家热情很高,因为好奇、新鲜,更因为每天队里解决午餐,队里发的馒头太好吃极了。
前三天,大家表现不错,得到了大人们的肯定。到第四天以后,馒头的诱惑力扛不住太阳的炙烤,小孩子做事往往一时兴起,有始无终。没干过农活的我,想打退堂鼓又怕人笑话当逃兵,挨在地里半干半玩磨洋工,后来干脆坐在田埂上玩泥巴,撕草梗。我的行为很恶劣,带动一批孩子跟着玩。四队的生产队长我们不好好干活的情况告诉了学校,学校要揪出带头人,抓典型。我慌了,忐忑不安。负责调查的刘老师集合大家,询问是谁带头违反纪律,没人敢作声。狗满从队列里跨出一步,对刘老师说:"是我带的头,不关别人的事,处分我吧!"
狗满在学校双抢总结大会上挨了批评,作了检讨。我很惭愧,也很难过,又很感激。
(六)
在小洞我只待了两年,就离开了爷爷奶奶,离开了好兄弟狗满,重新回到城里。
五年级的时候,我意外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太熟悉了,我一眼就认出是狗满写的。信很长,内容很多,讲到民小选址重建大房子的事,讲到增加了几位新老师的事,讲到我熟悉的人身上发生的趣事。看到最后一张信笺,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落在信纸上那纸上签着十几个伙伴的名字,狗满、鸿武、卫平、勇光、彬峰、小鸽、桃花……还有刘老师给我的留言,一行娟秀的字迹,写道:学友情深似海记心里,鸿鹄志高比天存胸间。祝你进步!我知道,这一定是狗满的主意,大家的情意!
第一时间我回了信。从此便有了后来的联系。
若干年过去,彼此坚持联系的人越来越少,次数越来越少,直到狗满与我彻底失联,那段时间,我心情特别糟糕。
鸿武来信说,狗满的姐姐们个个成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是村里有名的"四朵金花"。后来她们陆续出嫁了,有的嫁回老家萍乡,有的嫁到本地大地方,嫁的都是好人家,狗满四姐夫还给狗满谋了一份供销社工作。
后来,卫平的来信却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他说,狗满的父亲患了极严重的疾病,家里就狗满一个儿子,姐姐们有家有室,上老小小,帮不了太多。狗满挪用了公家的钱款,被供销社辞退了。他说他也是听人家讲,不知真假,说是狗满外出跟人做工,他除了几斤蛮力,初中毕业文化太少,在外没有一技之长,赚不到钱。狗满他爸在病痛折磨几年后离世了,狗满他娘一个人在乡下过活。狗满一直没有娶老婆结婚,后来在本县一个镇子里跟了一帮混混学坏了,与人斗殴致人死亡,判刑入狱了。
后来,我在写给勇光的信里特别询问狗满的情况。他家与狗满家离得近,应该有更明确的消息。可惜,勇光说的大致跟鸿武、卫平说的差不多,没有更新的消息。只是说狗满的姐姐们时常会回娘家照看老人,再后来,老人被四个姐姐接走,轮流照看。这多少让我心里有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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