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痛的不是爱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公婆在世时对我的不公正对待，我的心仍会针扎一样的痛。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儿媳妇的本分，并且因为感念公婆当初供爱人上学读书的恩德，从来不惹老人家生气，也从来是对老人毕恭毕敬，在物质上做到了尽力赡养 ，在生活上做到了尽心照顾，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会针扎一样的痛？公婆在世的时候，我做的那么无可挑剔，为什么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却挤不出一滴眼泪？难道我的心是石头做的？

        我有一个好朋友绿荷，情况恰恰跟我相反。她是在她婆婆病重期间，衣不解带地侍奉床前，比一个闺女做得都好。因为绿荷的爱人身体不好，她这也算代替她的爱人尽孝了。谁知她的婆婆去世后，每当清明节或七月十五，需要给婆婆上坟烧纸的前几天，她必然像得了魔怔似的，在自己的家里大哭一场。一次两次吧，也还说得过去，关键是她婆婆去世也有十年左右了，她每年都是这样，自己根本管不住自己。绿荷告诉我，要说自己对婆婆多有感情吧，那也未必，老人得病前一直不承认她这个儿媳，更别说对她多好了。那么，不管婆婆对她好不好，她本人已经对婆婆做的那么好了，连她的爱人都被感动了，可以说她是问心无愧的。那她为什么每当祭奠老人的前几天，都会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呢？

        我和绿荷，我们都是努力在做一个好媳妇，都是因为感恩老人为自己生养了一个好丈夫，所以尽最大努力孝顺老人的人。我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为什么最后欲哭无泪？绿荷更是做了很多，替她的身体欠佳的爱人，每日守在婆婆的病床前，夜以继日地服侍左右，她为什么会在每年祭奠婆婆的前几天，委屈地嚎啕大哭？我们都是别人眼中的好人，是爱人和村里人心目中的好媳妇，是公公婆婆最后的安慰和依靠，这么好的好人，为什么一个被堵住了泪腺，一个每年必会发生两到三次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当我一点一点循着生命的来路，回到曾经卡主我生命能量的那个点，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成了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我清楚地看到:我本身非常的善良，对公公婆婆充满了感恩，不是仅仅为了做个好媳妇，而是真心地疼惜公婆年轻时候受的苦，想好好地孝顺他们。但是，爱人内在潜藏的恐惧，让他不相信我会真心实意地孝顺他的老人。所以，当我与公婆相处当中，稍微有点委屈想给爱人倾诉一下的时候，爱人不但不会听我的，反而会毫不留情地给我扣上一顶不孝顺的大帽子，愤怒地指责我容不下老人、不孝顺老人、不是一个好媳妇。当我实在压抑的受不了，据理力争，说自己真的已经在努力做到最好了，又要照顾老人，又要接送孩子，又要按时上下班，我也不容易。没想到爱人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来:“我娶谁不给我照顾老人孩子啊？”噎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得不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由于爱人这样的心态，所以公婆可能也以为是他们的儿子呴得住我，我才不敢不孝顺他们。就这样，我为了证明不是爱人说的那样，努力地孝顺着公婆，爱人看到我这么卖力，当然也会觉得自己的打压起到了作用，公婆看到我这么顺从，以为是他们的儿子镇住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他们怎么想，我都必须去做，因为当时公公婆婆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即使抓紧行孝，又能孝顺多少年？我就这样咬着牙坚持着，熬过了一个个委屈的白天和不眠的黑夜，只是去做，只是去付出。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真的非常了不起，在那种一切都是想当然、没有任何爱的回应的家庭氛围里，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及至熬到了最后，公公婆婆先后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自身的能量也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当爱人的兄弟姐妹因为痛失亲人而大放悲声的时候，我的泪腺仿佛被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绿荷也说过她的情况，她的婆家人一直不接纳她，即使她生儿子的时候，婆婆都没有过来伺候。平常，婆婆对她也很冷淡，由于不满意儿子娶了这样的媳妇，所以连带着对儿子也很疏远。等到婆婆真的病重的时候，绿荷考虑到爱人是长子，身体又不好，所以毫不犹豫地承担起了照顾婆婆的重任。同病房的人，都夸她的婆婆有福气，儿媳妇比闺女都知道疼人。但绿荷自己知道，她是在替自己的丈夫尽责任，她只是在做一个儿媳妇该做的，她只是被道德的十字架绑架着，心里对婆婆当初对自己的刁难无法释怀，身体却还必须去做一个好儿媳妇该做的事，所以她的身心是分离的，她在去做的时候，必须耗费很大的能量说服自己，才苦苦坚持了下来。所以，每次绿荷发作的时候，都是那颗被伤害被不公平对待的心在哭泣，她可以管的住自己的身体，去违心地去做一个孝顺的儿媳，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那个伤一直赤裸裸地裸露在那里，没人看得见，没人体谅到，她哭的不是婆婆，是那个不被公正对待又不得不努力做一个好媳妇的自己啊！

        而我呢？因为无数次地被视而不见，无数次地被理所当然地要求做一个合乎他们标准的儿媳妇，无数次地被打压否定，没有机会发出一点自己的声音，所以我表面上在做一个好儿媳妇该做的一切，但同样渴望被爱、被理解、被懂得的心，却时时刻刻在委屈地愤怒地呐喊，但没有人听得到，也没有人注意到，更没有人体谅到。如果爱人当时能看到我是因为爱他，所以才愿意伺候他的父母，并能及时地安慰到我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逼成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女汉子。如果我的爱人当时能告诉我:“媳妇，我看到了你的善良和爱心，谢谢你这么辛苦地帮我照顾我的父母，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是我的幸福。”那么，我的泪一定会像决堤的洪水流个不停，怎么会泪腺堵塞，导致不会哭泣呢？

        是啊，会痛的不是爱，就如我和绿荷所做的，表面上无可挑剔，内在里委屈压抑，我们给出去的，只是被责任和义务绑架着的道德层面的劳动，那不是爱。不过，在我们当时的认知水平来看，能即使自己再痛，也能不计回报地付出，这也许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了。如果搁在今天，我一定会告诉公公婆婆，我不是怕你们的儿子，我是因为体谅到你们年轻时候受过的苦，才愿意好好地孝顺你们。我还会告诉我的爱人，你娶谁都会孝敬你的父母，但你选择了我，现在是我在做这一切，你必须跟我说谢谢，给我积极的回应和表扬，否则，我会罢工的。只是当时我自己内在没有力量，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怕别人冤枉自己而拼命去证明，最后不断的消耗，用充满怨恨委屈的心态，去做善良有爱的事情，那充其量也只能是伪善。像绿荷呢，明明曾经被婆婆那样冷漠地对待，却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委屈，最后又像一个圣人一样不计前嫌地去照料婆婆，她的身体在做着高尚的事，她的心里在哭泣。所以，如何好好安抚那个受伤的自己，让自己真正的成为光、成为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功课。

        当有一天我们因为学会了爱自己，而爱上众生的时候，我们的大爱就出来了。真正的爱没有委屈，没有伤害，它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尊重和疼惜，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看见和懂得。